10年8月月份工作总结

2022-08-09 版权声明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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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篇:10年8月月份工作总结

路遥的时间(1992年8月—10月)

路遥说,你去给护士长说一声,我几天了在病房里睡不着,心里感觉到非常难受,让我到宾馆住一晚,看情况怎样。

“人生总是老得太快,却明白得太晚。所以,人活着,千万别等,人生匆匆,生命无常,别因一个‘等’字,遗憾终生。珍惜眼前,把握当下,开心地活,轻松地过,才是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那时候,路遥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病情非常严重的人。就是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是名副其实的一位刚强汉子,一般病是把他打不倒的。然而,这次非同往常,他刚强汉子的神话被彻底击破。他在病中所表现出的脆弱、烦躁,甚至不合情理的反常现象,向人们释放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生命极有可能非常短暂了。

延安的父老乡亲,通过不同渠道知道他病重住在了医院,纷纷来探望他,他们只有一个心愿,希望他能尽快站起来。

是啊,他什么时候能站起来,这是一个未知数。他开始住院那几天,自己还可以到医院后院散一会步,散步的时候,他仍然烟不离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的一些思想负担。

医生和护士看见他如此没有节制地吸烟,曾不止一次地劝他,为了能尽快恢复健康,最好不要吸烟。而他却说,烟是我的最大精神支柱,没有烟,我几乎一天也活不下去。他说是这样说,可精神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走路也没以前那么利索。

长达七天七夜的失眠,他已经筋疲力尽了,甚至有不想活的想法,只有死,才能解脱他的精神痛苦。然而真正面对死亡,他又有些胆怯了。

“人生红尘中的每一个人,都难免会有忧愁和烦恼,而重要的是如何调控情绪、驱散忧愁、消除烦恼。现实生活告诉我们:心中愁云密布,生活苦涩难言;心中晴朗灿烂,生活就无雨天。”那么“在漫漫人生路上,途中难免会有磕磕绊绊和艰难险阻。遭遇了这些,就得坚强面对,勇闯难关,从最荒凉最艰难的旅途中走出最繁华的风景。走出来,就会别有洞天”。而路遥能不能从如此忧患的心境中走出来呢?

天渐渐黑了,他再次显得紧张而不安起来,焦急不安地对我说,你说我晚上睡不着咋办?

我说,你最好什么事也不想。

哎呀,那怎可能呢,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路遥痛苦地说,一晚上睡不着,心明如镜,快把人难受死,我真不想活了。

我说,你说这话没一点意思。

路遥皱着眉头一声又一声地在病房里呻吟。过了一会,他又对我说,你说我换个地方能不能睡着?不然难受得我实在要命,实在没法活了。

我说,要不我给医生说一声,在宾馆给你登记一个房间,看换个地方怎样?

这当然好了,你快去登记一个房间。路遥说。

我说,你不要着急,我现在去找医生,你离开病房我要让他们同意,不然我不打招呼把你带出去,医院不见你人,问题恐怕就严重了。

路遥说,那你快去告诉他们。

我看见他有些急不可待,就从病房里出去,走进医生的办公室,把路遥七天七夜失眠的情况告诉了值班医生屈大夫,看他是什么意见。

其实,路遥的这些情况,传染科的医生和护士都非常清楚。因此,值班医生屈大夫听我这么一说,非常认真地把我看了一眼,然后对我说,对于路遥目前的这种情况,我们不仅同情,而且也很着急,但确实没有一点好办法。我们知道他晚上睡不着觉,给他的身体带来非常大的伤害,也给治疗带来一定的困难。一般这样的问题,可以用安眠药来解决,可安眠药对他已经起不了一点儿作用,再这样下去问题会很严重。

谁都能听明白,医生说的“很严重”包含的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路遥就目前这样的心情,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为此,我用商量的口气对值班医生说,能不能让我陪他到宾馆睡一晚,看能不能好一些。

屈大夫看着我说,这样的事,你最好同护

士长和科主任商量,我不敢给你做主。

我知道,值班的屈大夫已经把球踢给护士长和科主任了,他不愿承担这个责任。因此我跑到护士长家,说明原因,护士长的答复是让我去找科主任,看主任是什么态度,她没意见。她说她这个护士长,只负责医院病房里的病人,出了医院就不是她的事了。看来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以为给值班医生说一声就行了,根本不是这回事。

护士长给我说的一点毛病也没有。很清楚,路遥突然要离开医院的事她不管,而现在是下班时间,也不是她的职权范围,那我只能找主任。

我看见护士长如此的态度,也没什么办法,找主任就找主任,我又不是不敢找。好在主任家就在医院,我敲门进去,主任正在看电视,问我什么事。

我说,路遥一直睡不着,精神几乎崩溃了,能不能让他到宾馆睡一晚?

主任说,你去找护士长商量,病人她负责。

我说,我找她了,她不表态,讓我找你。

主任不再说什么,给护士长打了电话,让护士长到传染科去。就这样,我和传染科主任到了传染科,护士长和科主任坐在一起,分析了路遥的病情,也感到他的问题非常严重。然而,让他离开医院去宾馆,他们也不敢说行还是不行,毕竟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责任非常重大。经过慎重考虑,初步拿出一个解决方案,决定请示医院领导,尽管啰唆一些,但符合程序。

就这样,我们几个人一块离开传染科,来到了医院总值班室,经过不断沟通协商,向医院领导请示汇报,一而再再而三地权衡,前后折腾了两个小时,总算有了一个结果,勉强同意路遥离开医院一晚。

当然,同意是同意,但医院明确给我提出一个要命般的条件,出了事由我负责。你看看,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我怎能负得起这个责任?要知道路遥身后有多少人在默默地关注着他,又有多少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我有什么资本能承担这样的责任……

我不敢答应医院提出的这个条件,而且一再告诫自己,在重要问题上,绝不能感情用事。你跟路遥仅仅是朋友,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你之所以在医院陪他,是因为看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医院,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尽善尽美,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那么如果你有良知,就不能袖手旁观,否则你还算是什么朋友?然而,他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如果家属追究起了责任,我就得全部承担,照单全收。因此,我无法给医院做出承诺,只能放弃。

我一再这样时时刻刻警告着自己。

就这样,我一筹莫展地回到路遥的病房,觉得在这个重大问题上,绝对不能草率承诺,不能就是不能,要正确评估自己的身份,有多大能力就去办多大的事。

然而,就在我放弃让他去宾馆的时候,我看见他正眼巴巴地看着我从他的病房进来,急切地盼望着我能给他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这样就能够让他痛快地在宾馆睡一个好觉。

是啊,我目睹路遥失眠带来的痛苦,他多么希望我能为他减轻一点思想负担。可是,我此时此刻让他彻底失望了。而事实上,真正面对病床上痛苦不堪的路遥,我又不想让他把希望变为失望。为此,我什么话也没给他说,转身就从病房里走出去,走进传染科的值班室,对科主任和护士长说,如果你们同意路遥出去,发生任何事情,都与你们无关。

屈大夫和科主任以及护士长看着我,谁也没说一句话,觉得我这个人太血气方刚了,路遥是谁?难道你心里不明白,你一个毛头小子能负起这个责任吗?

我知道我这样做,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可我不这样就对不起路遥,因此我只能铤而走险,硬着头皮去干这样一件蠢事。

就在我要离开医院值班室的时候,医生和护士仍然不放心地对我说,既然你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也无可厚非,不过你要千万小心,万一,我们说的是万一路遥在宾馆出什么状况,立即给值班室打电话。

我说,谢谢你们提醒,但我求你们一件事,能不能把急救的东西给我准备一点,让我带到宾馆去,以防那个万一……

护士长说,这个没问题,我还没看出你小子还挺男人的,敢作敢为,确实是陕北汉子,我马上给你准备。

医院同意路遥去宾馆住一晚,给我带来的精神压力是可想而知的。的确,我还没和路遥离开医院,心里就紧张起来,不知他晚上会是一种什么情况,我害怕那个万一……然而,为了能让路遥减轻一点痛苦,我就得冒这个风险。为此,我在病房里先忙着给他准备了一些换洗衣服,还有他晚上吃的药,先去延安宾馆,以我的名义登记了一个套间的房子。

天色已晚,延安大街两侧的路灯非常明亮,街道上的车辆和人流前呼后拥,到处是欢天喜地的景象。

我在延安宾馆办好入住手续,就回到路遥病房,准备好了这一切,就扶着他从医院后面的街道过去,害怕路上碰见他熟悉的人,尽量选择人少的小巷走,免得有人问时我没法回答。

我扶着路遥来到延安宾馆,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我登记好的那个房间,他显得非常高兴,发自内心地把我夸了一阵,略显得意地说,我难受成这样,知道你不可能不给我想办法。你看这地方多好,亮堂堂的,还这么宽敞,哪像病房,把人压抑成什么了,到这样的地方起码就有人活的路了。

可是,路遥并不知道,为让他到宾馆住一晚,我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因此,我给他说,你好不容易到了宾馆,再不敢折腾了,先去洗个澡,怕身上早脏得不行了。

路遥说,我早想洗热水澡,你就不给我想办法,看把我身上痒的,抓也抓不下,哪像是一个作家。

我说,你不敢激动了,出来一次太艰难。

路遥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不管我是不是好人,给他想办法解决一些问题,我是心甘情愿,而现在洗澡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他人生一种奢侈的享受。那时我还想,他如果洗完澡,再舒舒服服睡一觉,说不定就把他几天失眠的问题解决了。

看着他脱了衣服走进卫生间,我仍然有些担心,赶紧检查房间里的电话是否畅通,然后再看宾馆哪个房间住着我认识的人。说实在的,我心里确实有些害怕,万一真的出个什么事,又是深更半夜,在宾馆里连个能帮忙的人也抓不住,那我就没法交代了。

我很快把这一切做完,就从客厅走进套间,可我没看见路遥出现在我的视线,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从卫生间进去到现在,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他洗澡会洗这么长时间?我害怕地站在卫生间门前仔细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几乎给吓死的光景,是不是他出了什么问题?我突然浑身一颤,冷汗直冒,头发不由得竖了起来,心怦怦直跳。我想,一定是出事了,觉得自己闯下了天大的乱子。我不顾一切地一把拉开卫生间的门,看见他平展展地躺在澡盆里,一动也不动。

啊——你——我大声尖叫了一声。

此时,路遥也让我的这一声尖叫给吓着了,突然在澡盆里翻了个身,溅起了澡盆里的不少水花,他睁大眼睛看着我问,你是怎么了?

哎呀,你啊,我的天神,你洗澡就洗澡,怎就躺在澡盆里动也不动,而且也没一点声音,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的心脏吓得都不会跳了。

你以为我不活著了?路遥笑了笑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你别害怕,我不会死得那么简单。

哎呀,你也真是。我说,洗澡怎这么长时间,你不敢在这里面再这么折腾了……

路遥笑着问我,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活着了?

我说,你把我吓成这样,还问我这个问题。

嘿嘿。路遥笑了一声说,我生命顽强着哩,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死去,那样太没意思了,要死,我也要死得惊天动地,甚至轰轰烈烈。

哎呀,我不跟你开玩笑,不知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在宾馆真的出个什么意外,我怎给你家里人交代,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你知道我让你到宾馆住一晚,冒了多大的风险?承担多大的责任。我看你不要再泡澡了,折腾的时间太长又睡不着。

你别怕,我一点事也没有,就是有事,也没你的一点责任。路遥说,我现在基本没人管,只能依靠你这个朋友,谁也没资格找你的麻烦。

我说,你说得倒轻巧,如果你真的在宾馆出了什么事,肯定会有人找我的麻烦。不过,咱现在不说这些了,你赶快洗澡,洗完也别穿衣服,到床上睡觉。

路遥说,现在睡觉有点早,我还想看一会电视,你也知道,我好长时间没看电视了。

我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你能不能不看电视,我怕你一看电视又兴奋得睡不着,那我们担惊受怕,不是白到宾馆来了一趟。

路遥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说我们怕过谁?什么担惊受怕,我还不信,有我在,你什么也不要怕,我还不信谁敢把你动一下。

我还是求他说,我看你还是别看电视了,又没什么好节目,你几天都没睡觉,现在正是你睡觉的好时机。你要知道医院再不会让你出来,这是给我开的唯一的一次绿灯。我这样说着,就把被子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到席梦思床上,让他休息,顺手我就关了房间的灯。

路遥看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再坚持着要看电视,勉强上了床,静静地躺在席梦思床上。

現在,我不敢打搅他,想让他安安静静地睡。因此他在席梦思床上一睡,我脸也不敢去洗,悄悄拉了宾馆的一块单子,在套间门口躺下。房间里突然安静得有些害怕,可是刚静了一会儿,路遥从床上坐起来,对躺在门口的我说,你睡了没?我实在睡不着,心里难受。

我从套间门口坐起来说,如果你觉得难受,那咱就回医院,你在这里出一点问题,我的责任就大了。

路遥生气了,几乎是动气地对我说,我已经给你说过无数次了,不需要我再重复,即使我有一天出了任何问题,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担心这些。

我说,那你既不睡觉,也不回医院,咋办?

路遥说,就是回到医院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我说,解决了解决不了那是医院的事,医生一定会想办法给解决,可你在宾馆里就不一样了,出了问题那就是我的责任。你以为你说不要我承担就不承担了,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路遥说,我跟你说不清这个问题,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我说我是睡不着难受,又不是病得不行。

我说,那还不是一回事。

事实上,那时我也睡不着,才是晚上的十点,我没这么早睡的习惯,他就更不要说了,已经养成了早晨从中午开始,这个大家都知道。

当然,也不需要我给他讲那么多的道理,他心里也非常明白,好不容易从医院出来,没有好好享受,就这样让他回到牢狱一般的病房,他绝对不会同意。现在他非常讨厌医院那种环境,一听我说回医院,也不再跟我争论什么了,再一次躺在席梦思床上。可是,过了大约半小时,我听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响,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我看见他不仅没睡,却又在席梦思床上坐起来了。

我也急忙坐起来,问他,你真的不想睡?

路遥说,不是我不想睡,实在是睡不着,心里明格朗朗的,一点睡意也没有。唉,这怎么办呀,我看你还是让我抽一支烟,然后再去睡觉。

我说,你睡不着还敢抽烟,抽了烟怕更兴奋。

哎呀,你怎么突然学得跟护士长一样,我现在几乎做什么都不行了,把我管得那么严,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路遥痛苦不堪地说。

我知道他睡不着心里难受,也确实没有能够解决的好办法。因此我就从门口站起来,拉亮房间的灯,拿了支烟递给他,然后说,你抽完这支烟就赶紧睡觉。

路遥赌气地说,抽完再说其他的事,现在想不了那么多。然而,他就这样把那一支烟抽完,我刚准备让他睡觉的时候,他突然又给我提出一个要求,说他现在饿得不行了,不吃东西实在睡不着。

我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他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刚才是睡不着难受,现在突然又饿了,这么晚让我去哪里给他找吃的东西,他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但我想是这样想,他既然已经饿了,还得给他想办法。因此我问他,你现在想吃什么?

路遥说,如果有一碗洋芋擦擦最好。

哎呀,我的老天,你现在让我上哪里给你搞这样的洋芋擦擦,我急得几乎要哭了,觉得他一点儿也不理解我的难处,他不是给我提要求,而是要我的命。然而不管怎样,我只能让老曹给帮忙,所以就把电话给老曹家里打过

去。可是电话没人接,不知是什么原因?因此我对坐在床上的路遥说,老曹家没人接电话,不知是怎么回事,现在别的人我不敢打搅,我去文联看一下,争取让他给你蒸一碗洋芋擦擦。

路遥说,这事也只能找老曹了,别的人靠不住。

我说,不是别的人靠不住,关键是太晚。那我就去文联找老曹,你一个人在房子里没事吧?

路遥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是小孩,一满就觉得我连自己也管不了自己了。

我说,你能管了自己就好,不说这些了,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就这样,我很快离开宾馆,急急忙忙赶到延安地区文联,在老曹家的门上连敲带喊了老半天,可老曹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估计他们一家不在家,只好回宾馆。然而在回去的路上我还想,是不是去群众艺术馆找一下王克文,他给路遥蒸一碗洋芋擦擦也没问题,可我不知他家住在哪里,我总不能站在艺术馆楼道喊人。

此时的延安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发白的路灯照在冷清的街道上,偶尔会有一条狗从小巷里蹿出来,扭头看我一眼,便跑得无踪无影。

我没有给路遥搞到洋芋擦擦感到有些失落,可当我无精打采地从宾馆的大门里往里走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人,他是延安报社的一位同志。就是我在宾馆登记房间时,偶然在宾馆的服务台前碰见了他,他给我说他在宾馆开会,晚上就住在宾馆,而且还告诉了他在宾馆的房间号,要我不忙时到他房间聊天。那么,现在有这样的事,我是不是让他回去给路遥蒸一碗洋芋擦擦?

可是,有一个问题,我跟他不是很熟,谁知道人家方便不方便。但我顾不了那么多,只想着给路遥搞一碗洋芋擦擦,就去宾馆敲他的门。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爱人也在宾馆。因为那时洗澡都不是很方便,他爱人在宾馆洗澡后没回去。我有些尴尬地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把你叫起来,是有件事想麻烦你,路遥突然想吃洋芋擦擦,我去文联找了老曹,可他不在家,只好求你帮忙。

报社这位朋友说,这没一点关系,路遥想吃洋芋擦擦,我跟媳妇马上回去给他蒸一碗。

路遥的这个事总算有了着落,我有气无力地回到宾馆的房间,看见他微笑着躺在床上看着电视。我想这下怕更麻烦了,看他兴奋的样子,今晚能不能睡着恐怕是未知数了。

凌晨时分,延安报社的那位朋友和他的媳妇黑天半夜骑一辆自行车,往返在延安清冷的街道上,夫妻俩用最快速度蒸好洋芋擦擦,气喘吁吁地送到路遥住的房间里。我看到夫妻俩提着洋芋擦擦出现在路遥住的房间门口,有些过意不去,不知在他俩跟前说什么好,两只眼睛含满感激的泪水。如果不是路遥,或者说他不是一个病人,我怎能黑天半夜向这位朋友开口呢?然而非常抱歉的是,我现在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那时在延安报社工作,后来又听说去了地委宣传部。那么路遥已经离开将近三十年,而他无怨无悔地为路遥做的事一直铭记在心,请允许我这里对他说一声,兄弟,谢谢你!

我拿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洋芋擦擦,对坐在席梦思床上看电视的路遥说,洋芋擦擦好了,你赶紧去吃。

他微笑着从床上下来,坐在房间的一个沙发上,仅仅吃了两口,就再不想吃了。我看着他说,你不想吃就抓紧时间睡觉,现在都快半夜了。可他上了床仍然睡不着地又一次爬起来了,怀里抱着被子,不声不响地从床上溜到了地上,慢慢把被子在房间的地毯上铺开,然后轻轻地躺在上面。然而,他刚在地毯上躺了一会,又一次把被子抱在了席梦思床上,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好长时间,仍然没有一点睡意。

路遥睡不着,心情特别烦躁,他也知道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我不可能一个人在房间门口安然地睡觉,便不紧不慢走到我跟前,看了我一眼说,你也没睡着?

我看着站在跟前的路遥说,你没有睡,我怎可能睡着呢。

路遥说,哎呀,一满睡不着,心里明朗朗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麻烦了,他在病房里睡不着觉,在宾馆里还是这样。因此我就从宾馆房子的套间门口站起来,拉亮了房间的灯。

此时此刻,路遥烦躁不安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然而他走了一会,突然对我说,我难受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想从楼上跳下去。说着,他就拉开房子通向阳台的门,走向了阳台。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跑到阳台,站在他的跟前,害怕他一时想不开,真的从阳台上跳下去那不是把天大的乱子给闯下了。因此我吓唬他说,如果你一定要跳楼,那只能咱俩一块跳,不然我就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罪人,没办法给任何人交代,你自己考虑好,是不是咱俩一块往下跳?也许你觉得无所谓,甚至自己心甘情愿,可我觉得我还年轻,没活几天人,如果你忍心咱就往下跳……

路遥听我给他这么一说,也不再说跳楼的事了,而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去跳楼,只是感觉到烦躁才在我跟前这么说一说。因此他无限忧愁地在阳台上站了一会,转身又回到了房间,不停地呻吟着,一直在喊难受。

那夜里,在宾馆里也没有解决了他失眠的问题,整整一个晚上,他就是这样痛苦不堪度过的,在天空刚刚放亮时,我俩便在街道上一声声悠长的卖豆腐声中,悄然回到了他的病房……

王天乐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在病房里陪一会儿我哥,你出去转一会,过一会再回来,我在延安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处理。

“花开一季,人活一世。乐天随缘一些,就会轻松自在一些。冲动来自激情,平静来自修炼,别让外界浮躁了自己。”

一天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开始又结束。

日子啊,怎么突然过得如此的漫长而无聊呢?几乎一点生机也没有,过去那些美好的往事都不知不觉跑得无踪无影了。

此时此刻,火红的太阳一如既往地从宝塔山上缓慢地落下,渐渐把黑夜留给了这座美丽而多情的城市。应该说,延安的夜景还是相当不错的,那些下班的人流几乎就像滚滚流淌的洪水一般,正朝着不同方向汹涌而去,而街道两边的那些叫卖声,也在这时候一声连一声地响成一片,给这个城市增添了不一样的热闹气氛。

然而,路遥再不能身临其境了,也不可能像往常一样走上延安的街头欣赏风景,甚至到医院的院子里走一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不像刚住进医院,输液结束还可以到后院转一会,抽几支烟,现在只能在病房里走一走。

此时,他穿着病号服,呆呆地坐在病床上,看着病房的玻璃窗户,他让我把窗户全部给他打开,房子里的空气太闷了,几乎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说,窗户打开害怕风把你吹感冒了。

路遥说,不要紧,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娇气。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把窗户给他打开。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病房的床上,看着窗外。可是病房的窗外有什么可看的风景呢?有的是一个个萎靡不振的病人,还有跟在病人身后愁眉不展的家属,再什么景色也没有。然而,没有风景也是风景,总比整天看房顶要好一些。因此他看着玻璃窗外,深深地吸着气,突然给我说,他想回一趟清涧老家。

我问他,你回清涧老家干什么?

他说,我想我的母亲了。

我说,你现在正在住院治疗,恐怕医院不允许,等你再好上一段时间,我让李志强开车把你送回去,你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

路遥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按你这种说法,医院把我“绑架”在这里了,我就哪里也不能去?

我笑了笑说,也不是医院把你“绑架”在这里,我的意思是你还在治疗,医院要为你的健康负责,等你的病彻底好了,再回清涧没一点问题。

路遥说,谁知道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说,你不要着急,我看你一满就快好了。

路遥说,你说得倒轻松,快了,快了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住了这么长时間,感觉到一点儿也没有好,你说我能不着急吗?

是啊,不仅他有些着急,我也着急得不行。要知道谁愿意在这个地方待这么长时间,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这样,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说句实在话,我一天也不想在医院里待,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不仅如此,我还有些担惊受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这里走出去。

就在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刚才还晴朗的天,突然阴沉下来,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雨并不是很大,但可以听到雨水敲打地面的声响。路遥比较喜欢下雨下雪的天气,只要是下雨或下雪天,他就会激动得像孩子一样,甚至可以激动地大喊大叫。

我看见仍然愁眉苦脸地坐在病床上的路遥,不知他在想什么,因此我看到他这样,就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急忙对他说,你听,外面好像是下雨了。

路遥漫不经心地抬起头,问我,真的下雨了?

我说,不信你自己听一听。

路遥说,那你把窗户再开大一点,让我听一聽下雨的声音。你不知道,下雨和下雪的天气是我心情最好的时候。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或是看着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一个人静静站在窗前,抽着烟,沏杯热腾腾的咖啡,那是我最惬意的时刻。

我说,窗户开大不行,你就这样听一听可以了。

路遥说,哎呀,我叫你开大就给我开大,怎么这么多的事,一满就把我当一个病人,什么也不能,什么也不敢,你看你烦不烦?我不知你是我的领导,还是我是你的领导?你一定要把这个关系搞清楚。

我笑着说,在单位你是领导,可是在病房里我就是你的领导了。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护士长已经把我叫到她办公室,明确让我把你管住,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想怎样就怎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里是医院,又不是在作协。

路遥说,护士长说的话你就记得那么清楚,她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你再不要拿护士长吓唬我,你怕护士长,我才不怕。他一边认真一边玩笑地说着,有一种强词夺理,可我再不给他把窗户开大,他要去开了。因此我只好走到他床跟前,探着身子把窗户开大,让滴滴答答的雨水声传进病房里。此时,他微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水声,陶醉在雨水滴答的旋律中。真是好呀,实在是太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然而不一会,雨水中夹杂着冰雹,猛烈地向大地倾泻着,并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路遥听见这响声,感到有些不对,急忙问我,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

我慌忙从椅子边站起来,趴到窗口一看,这哪里是雨,而是冰雹。因此我扭头对他说,现在下的不是雨是冰雹。

哎呀,大不大?路遥焦急地问我。

我说,还不小呢。

这下又弄瞎了。路遥有些伤感地说,农民就指望山里那一点庄稼,让冰雹这么一打,就不可能有好收成了,要遭年馑了。

就在我和路遥在病房里说话的时候,传染科看门的姑娘风风火火从门里跑进来,手里还拿着几粒比较大的冰雹让路遥看。路遥伸出一只手,把一粒比较大的冰雹拿到手里,有些诧异地说,有这么大的冰雹?

还有比这更大的哩。看门的姑娘兴奋地说。

好的一点是,冰雹下的时间不长,一会就停了。而此时看门的姑娘把冰雹也给路遥看了,可她仍然站在病房不走,不知她还有什么事。我不想让她一直这样站在病房里,想让她赶紧离开,路遥整天躺在病床上输液,已经十分劳累了。因此我就对她说,你赶紧去看你的大门,别让那些人随便进来,否则你就失职了,护士长绝对要处理你。

看门的姑娘不高兴地离开了。她一走,路遥就让我快去吃饭。

我说,还没到开饭时间,等你吃了再去。

路遥说,不要等我,宾馆是有时间的,不可能专门等你一个人,去迟了就吃不上饭了。其实他说的一点没错,我去晚了宾馆的餐厅就会关门。那时我在延安确实没一个固定的吃饭地方,而医院又不允许陪伴者在食堂吃饭,只

能在街上买饭吃,时间一长,就有问题了,街道上的那些饭菜很不卫生,吃的时间长了容易生病。好的一点有老曹,他经常改善我的生活,只要他有时间,就会跑到医院给路遥送饭,走时还把我叫到他家里。老曹明确告诉我,你是自己人,不要挑肥拣瘦,在我家里碰上什么吃什么,不要客气,客气就是生分。然而,时间一长,我就不好意思了,老曹家人多,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我不能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实际。因此我给老曹撒谎说,在宾馆里吃饭方便,总不能天天跑你家吃饭,那得给你增加多少负担。

老曹说,你能在宾馆吃你就去,宾馆里的饭比我家的扛硬,如果宾馆吃不上,就到我家来,你现在跟路遥一样,也是一个宝蛋蛋,不能倒下。

当然,无论是路遥,还是老曹,都不可能知道我是真的在宾馆吃饭,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我只是在他俩跟前找的一个借口,你想一想,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天天在宾馆吃饭,纯粹是吹牛。现在差不多又到吃晚饭时间,路遥再一次对我说,你快到宾馆吃饭去,吃了再给我准备,我现在还没考虑好吃什么。

我说,已经在医院订好了,我马上给你打回来。

你不要着急,我这里误不了。路遥说。

我说,已经到开饭时间了。说着,我就去了医院营养灶,给他打来了饭菜,我才去吃饭。

这几天,我确实是在延安宾馆吃饭。李志强不知从哪里搞来几张餐券,而那些餐券有一定时间限制,过期就作废了。然而,往往就是这样,我是要饭也赶不上一碗热饭,常常急匆匆去了餐厅,可餐厅没一个吃饭的人了,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收拾餐具。

我走出宾馆大门,灰溜溜地回到路遥的病房。

路遥已经在他的病床上躺下了,我不知他把饭吃了没有,便走过去,看见床头柜上放的饭碗里还有不少的饭菜,估计他吃了还不到二两。他就吃这么一点,怎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呢?现在有两大难题摆在我面前,一个是他的睡觉问题,再一个就是吃饭问题,他现在对所有吃的东西不感兴趣,觉得一吃进去,就特别难受,办法想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用。

我想,关键的问题还是睡眠,如果能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吃饭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唉,两个问题怎么就一个也解决不了。

8月23日,路遥的弟弟王天乐从西安来到延安,我如释重负。

他是路遥的亲人,对路遥的一切,他有发言权和决策权。那么面对躺在病床上的路遥,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是让他继续留在延安治疗,还是转到别的医院去?只有他可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其他人仅仅能够提一些建议,没权利决定。

我看见天乐来到路遥病房,虽然心里高兴,但不免有些担心,害怕路遥当着众人的面,大动肝火地骂他弟弟一顿,如果他耍脾气跟他弟在病房吵起来咋办?他争强好胜,发起脾气不给人留一点面子,而且语言相当刻薄犀利,一般人承受不了。

其实,我的这些担心是多余的。

王天乐从路遥病房门里走进来时,跟他一块还有陕西人民出版社的陈泽顺,他是路遥的朋友,正给他编辑出版文集,由于订数问题,现在还出版不了。

路遥看见他俩,表现出了他的大度和宽容,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陈泽顺急忙走到路遥跟前,抓住他的手,满含悲伤地说,你怎病成这样?

路遥说,我也不知道,一到延安就病了。

此时,王天乐把挎包放在椅子上,也急忙走到他哥跟前,关心地问,你现在觉得怎样?

路遥没有回答他,也没给他发脾气,却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就像没看见他一样。

我知道他是故意给他弟难堪,嫌他没早点来延安看他,所以他就有一些看法,也不管天乐站在他跟前说什么,他只问陈泽顺住下没有。

陈泽顺说,已经住下了。唉,你走时还什么事也没有,怎一到延安就病倒了?

路遥长叹一声说,唉,我到了延安几乎连火车也下不了。

陈泽顺说,我在西安就听说你病了,本想早一点来看你,可我哥在西安还没走,实在走不开。

路遥和陈泽顺这样说着,基本没我和天乐的事。当然,路遥是他亲哥,给他耍一下脾气也没关系。因此他也不在乎他哥怎么对他,他转身对我说,这几天实在辛苦你了,这里有我和陈泽顺,你出去转一会再回来。

我便给他点了点头,然后给陈泽顺打了招呼,就从路遥病房里出去,走到延安文联的老曹家。

老曹看见我突然在这时候到他家来了,一脸的茫然。看见老曹疑惑的目光,我给他说,天乐和泽顺来延安了,正在路遥的病房里,天乐给我放了一会儿假,我就到你这里来了。

老曹问我,路遥没对天乐说什么?

我说,他什么也没说,就是态度有些冷淡,还是天乐聪明,不想让我看这个场面,让我出去了。

老曹说,你别去医院了,让天乐陪他哥几天。

我说,恐怕不行,天乐让我一会回去。

老曹说,没什么不行的,他不陪他哥谁陪?什么儿货,自己的亲哥哥也不要了,太不像话。

我说,那我听你的,不去医院了。其实,我口头上这样说,却并没有这样行动,因为在我离开时,我看见路遥对天乐有些不满,万一陈泽顺一走,兄弟俩在病房里吵起来咋办?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亲兄弟毕竟是亲兄弟,两个人不可能这么不理智,耍一耍态度就可以了,不能当真。因此我觉得我现在也不能回病房,给兄弟俩留出更多的沟通空间,消除误会。我心里这样想,看见老曹又那么忙,就在他家待了一会,然后走到延安宾馆大厅。这里比较热闹,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说说笑笑,不像病房死气沉沉,而且大厅里还有沙发可坐,心情忽然敞亮很多。

然而,這里并不是我久留之地,我还得回到我的岗位上去。因此我在宾馆大厅转了一会,就回到了路遥的病房。

此时,病房里只有天乐和路遥,陈泽顺已经离开了。我看见天乐坐在我一直坐的那把椅子上,路遥却背对着天乐,兄弟俩谁也不理谁,感到气氛有些紧张。

天乐看见我从病房门里进来,便从椅子边站起来,看了看我,然后对路遥说,哥,我去找一下我的几个朋友,想办法给航宇搞一些宾馆的餐票,他在医院没一个吃饭的地方不行,我晚上再来陪你。

路遥没有回答他,仍然默默侧躺在床上。

我急忙给天乐说,你别为我去求你朋友,我吃饭没问题,在延安老曹一个人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天乐说,你照顾我哥一定要吃好,我让朋友明天把宾馆的餐券给你送来,这样你吃饭就方便了。

我说,你别麻烦他们,我哪里吃都无所谓,从医院大门里出去,卖什么的都有,非常方便。

天乐说,我要把这些事安排好,然后再把朋友的电话给你,有什么事你直接打电话找他们。这样说着,他挎上挎包,急匆匆出去了。

显然,他不准备在延安待多长时间,而我希望他能在医院陪他哥,看来也不可能,要不然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安排呢。

当然,他能不能在医院陪他哥,那是他俩的事。我以为天乐来延安,我就从医院“解放”出来,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还是走了。过了一会,路遥把身子侧向我,看了我一眼问,泽顺哪去了?

我说,不知道,我回来没看见他,是不是去延安大学了。

路遥唉声叹气地说,你看天乐,一满就不是以前的天乐了,翅膀硬了,一满不管我的死活,能躲就躲,能跑就跑,他一看见你回来,就跑得不见踪影。你把我的话记住,他说晚上陪我,他的影子你也别想见到,我还不了解他。

我说,你不能这样看问题,他怎也是你亲弟弟,不可能不管你,我看见他对你非常关心。再说,他在延安报社工作了几年,也有一些朋友,他有他的事业,不可能一直守在你身边。也许他找他的朋友,就是他不在延安的时候,想让他的朋友照顾你,跟他照顾你还不是一回事。你没必要那么想,他晚上一定会陪你。

路遥干笑了一声说,他陪我?你等着看。如果他陪我,不会找那么多理由不来延安,实在太让我寒心了……

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直操心你。

路遥说,他操心我什么了?如果像你说的这样,我离开他一天也活不成了。

我看见他情绪突然有些激动,就不想跟他再说这些事情了。但我总觉得兄弟俩有误会,缺乏沟通。然而我现在也有些糊涂,兄弟俩以前那么亲密,突然出现这样的情况,确实不应该。

其实我觉得,路遥和天乐有一些隔阂,关键问题是俩人都争强好胜,谁也不愿给谁低头。因此我劝路遥,你是大哥,要多理解天乐,不能因一点小事就闹矛盾,这样会影响到兄弟俩的感情,他不可能像你想的那样,说不管就不管你了。

路遥一听就生气了,毫不客气地批评我,你不要在我跟前为他辩护,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我比你清楚一百倍,别以为我病得躺在床上就糊涂得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心里什么都明白。

是啊,我怎能比他更了解他弟呢?那么你为什么要在《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创作随笔中,郑重其事地向读者描述兄弟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情谊呢?难道你写的那些不是事实吗?

天乐也是不够注意,果然像路遥预料的那样,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晚上不仅没到医院来陪他,而且招呼也没打一声。

第二天,路遥的情绪变得非常糟糕,不仅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我给他打好洗脸水,他也不去洗脸,也不怕护士长批评,赌气在病房里一个劲抽烟。

我有些着急,也不敢在他跟前说什么,拿着他的餐具准备给他打早餐。因早餐一吃,医生和护士就要开始查房,时间非常紧张。然而,就在我拿餐具要往出走时,天乐急急忙忙从病房门里进来了。

天乐也不在乎他哥对他是什么态度,把椅子拉到他哥跟前,像汇报工作一样,给他哥说,航宇不是外人,我把西安那边的事给你说一下。昨晚我没来医院陪你,是跟我几个朋友在商量你的那些事,这样我回西安就好处理一些了。可是,不管天乐说什么,路遥始终不吭声,病房里的气氛实在不怎么协调。我觉得天乐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给他哥说,就给他俩说,我去食堂打饭。

路遥却生气地说,你不要打,我不吃。

我说,医生和护士马上来查房,你还要输液,现在不吃又没时间吃饭了。

路遙说,让你别去就别去,总说这么多废话。

其实,我好想离开病房,害怕他不冷静地给他弟发脾气,我站在跟前就难堪了。可是路遥不放话,我不敢离开,离开了害怕他对我不满。而天乐是聪明人,他看见他哥这样,就对我说,你是自己人,知道也没关系。然后他仍然在给路遥说,昨晚我找了我的朋友,把航宇吃饭的事情安排好了,一会儿我把朋友电话给他,让他直接跟我朋友联系。今天我和泽顺回西安,那边的情况比较复杂,有人在省委活动,反对提拔你。

路遥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位置让我当就当,不让当拉倒,有什么意义,我的事不要你管。

王天乐也不再说什么,挎上他的挎包离开了。

他这么一走,路遥便闹开了情绪,我给他从营养灶上打来的饭也不吃,甚至也不跟我说话,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路遥说,你给护士长说一声,我想带李国平几个人去枣园和杨家岭看一看,那里是党中央、毛主席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不远处就是我的母校……

“人生的路,深一脚,浅一脚,悲伤在路上,希望也在路上;疲惫在路上,欢喜也在路上。没有谁的一生,阳光朗月永相随;没有谁的一生,欢声笑语永相伴,总有一些困难、一些痛苦,需要去经受、去承担,从中寻找快乐,感受幸福。”

路遥视延安为他的风水宝地。

我看见路遥不断加重的病情,实在有些着急,一再建议他转到西安治疗,西安的医疗条件和医生的技术水平,肯定比延安强。

路遥在西安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既不担心住不了院,也不担心治病没有医疗费。他是全国著名作家,有省上领导和朋友们的关心帮助,占足了天时地利人和。

然而,他就是不愿意回西安治疗,一听我给他提出转院治疗的建议,他就会生气地给我说,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延安。

路遥就是这样固执,固执得让人无法理解。

这天夜里,路遥的常规治疗结束了,再没有别的事可干,一个人又在那里胡思乱想。他很悲观地对我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有可能不得好了。

我说,你怎能这样想呢,像你这样有成就的作家,绝对不会有问题,你要把你这次患病,看作是人生路上的一次灾难,只要灾难过去了,就像老曹说的,你仍然是一条汉子。

呵呵。路遥笑了一声说,老曹对我亲着哩,他当然希望我尽快好起来,可是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没一点好起来的迹象呢?

我说,你不要着急,坦然面对,耐着性子。再说,哪一个人得病,也不可能刚治就好,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不可能说风就是雨。

就在我和路遥在病房里说这些时,护士敲门说有我的电话,让我到护士办公室去接。我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但我觉得此人一定非等闲之辈。因为护士办公室那个电话,一般不允许我们这些人用,好像我们都带有一种传染的病菌,随时会传染给别人,即便有人把电话打到传染科,她们也会把电话挂断。难道今天的太阳真的从西边升起来了?这样想着,我就跟着护士走到护士办公室,抓起电话一听,原来是作协办公室的李秀娥。

李秀娥是陕西绥德人,长得高大漂亮,也比较时髦,曾在延安歌舞团和陕西歌舞团工作,后来调到陕西作协。她在延安有好多熟人和朋友,别人在延安办不了的事,她基本上可以搞定,说不定医院哪位领导就是她非常要好的朋友。因此她能把电话打到传染科,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电话里,李秀娥焦急地问我,老兄的病现在怎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我说,实在给你说不清楚。

唉,他怎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李秀娥说。

我说,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搞的。

李秀娥说,别的事我在电话里就不说了,你告诉路遥,他的好朋友王观胜、李国平还有徐志昕要来延安看他,你让他好好看病,回来我请他吃陕北饭。

我说,好的,我马上告诉他。

接完李秀娥的电话,我回到路遥的病房,把李秀娥对他的问候以及李国平、王观胜和徐志昕要来延安看他的消息告诉了他。

路遥有些激动地说,他们真的要来延安看我?

我说,李秀娥电话里这样告诉我的,她还说你回去她请你吃陕北饭,到时候你把我带上。我笑着给路遥说。

路遥说,这么远的路,看我又能有什么用。

我说,有用没用,那是朋友们的一片心意。

路遥没再说什么,一个人沉默着。

事实上,路遥虽然口头上这样说,可他还是希望有人能够经常到医院里来看他,他害怕孤独,在延安这些日子里,能够经常见到的就是那么几个熟面孔,时间一长,也没什么新鲜感了。李国平、王观胜和徐志昕可以说是他的铁杆朋友,有事没事经常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谈天说地。可是他一去延安就病倒了,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有时他还有些怀念当初那些时光。虽然李国平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可他是《小说评论》杂志的副主编,在全国评论界小有名气,路遥对他非常赏识。最关键的是他跟路遥一样,还是一个实打实的球迷,只要有足球赛,他们聚在一起,一晚上不睡觉地看比赛,因此俩人走得非常近。王观胜是《延河》杂志的小说组长,他的中篇小说《放马天山》一经发表,便在全国引起反响,用路遥的话说,这个人不得了。至于徐志昕,他不仅是《延河》杂志办公室主任,小说写得也相当不错,他有一部长篇小说《黄色》,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在他小说作品研讨会上,路遥给予了很高评价,可以说这几个人跟他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患病住院,作为朋友,没有不来看他的道理。路遥刚才还说看他有什么用,可刚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停地问我,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

我說,今天就来延安,恐怕要到晚上了。

路遥说,那你到火车站接他们一下。

我说,他们不是坐火车,是开车来的。

路遥说,那你一会到医院门口看一看,看他们来了没有,不然他们来了找不上我住的病房。

我说,这你就放心,在延安还能找不到你,一问路遥,延安的人都知道。

路遥说,那你想一下办法,别让看门的女娃娃把他们挡住不让进,你提前做一下这方面的工作。

我说,看门的女娃娃现在发展成自己人了,只要是来医院看你的人,她都放进来,一个也不挡。而且我看出她对你特别崇拜,像是一个文学女青年。

路遥问我,你怎看出她崇拜我?

我说,那女娃娃看门也不好好看,手里常拿一本你的《平凡的世界》,偷偷地在那里看,只要有人说是来看你,她就一路绿灯地放进来了。因此她还挨了护士长不少批评,说她再这样,就不让她看门了。

路遥说,你是不是害怕我寂寞,给我编的故事?

我说,我给你编故事干什么?你不信,可以去问一下那女娃娃。而她一见我就问,是不是我跟你在一个单位?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羡慕我的样子,并让我给你说一声,她在书店买了一套《平凡的世界》,想让你给她签一个名。

路遥说,这是一个好娃娃,给了咱不少方便,你让她把书拿来,我给她签名。

我说,如果不是这女娃娃,那你这里就来不了几个人了。你看护士长,她能允许让人随便进来吗?绝对不可能。她一天把我盯得死死的,好像我就是传染科里隐藏的一个特务。

路遥听我这么一说,爽朗地笑起来,情绪也变得非常好,不像前几天那么愁眉苦脸。我想,路遥现在情绪这么好,关键是知道几个好朋友要来看他,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和自豪感。在某种意义上,他觉得自己的为人还算不错,得罪的人不是太多,一些好朋友一直惦记着他。因此好几次,他焦急地催我到医院大门口去看他的朋友来了没有。他就是这样一个心急人,在病房里刚刚安静了一会儿,又不停地催我,让我再去大门口看一看,万一他们到了延安,找不上我的病房就麻烦了。

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传染科里住院的那些病人都已经进入沉沉的梦乡,楼道里死一般寂静,听不到一点声响,偶尔从某个病房传出几声呼噜,显得嘹亮而刺耳。然而,路遥不睡觉,一直在等他的朋友,他甚至着急地问我,会不会他们不来了。

我说,不会,西安到延安正修高速公路,说不定路上堵车了。我这样给他说,也觉得他们该到延安了,可是现在连人影也没有。

8月25日,天刚刚放亮。

陕西作家协会的李国平、王观胜、徐志昕还有开车的张忠社,早早就来到路遥的病房。

路遥看见李国平、王观胜和徐志昕从病房门里进来,显得非常激动,眼里顿时泛出激动的泪花。是的,路遥好久没见这几个朋友了,突然见到感到非常亲切,一个又一个地握手,并关切地问他们,昨天怎么在路上走了那么长时间?

李国平说,唉,再不能提了,在黄陵山上有两辆拉煤车碰在一起,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两边的车一个也走不了,把他们在路上堵了四五个小时,到延安是晚上12点多了。

路遥说,哎呀,这段路经常是这样,现在开始修高速公路,如果这条路修通,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李国平说,铁路有了,应该有条高速公路。

王观胜和徐志昕不像李国平,他们站在路遥病房里什么话也不说,看见那么刚强的一个人,突然躺在床上,心里难受,尽管路遥此时的情绪还算不错,可气氛一点也不轻松。

是的,在路遥病房如此的环境和心境中,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非常熟悉、非常要好的朋友突然变成现在这样,心里难免有些伤感。

路遥看见他们站在病房,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这不是这几个人的风格。因此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们也别替我担心,医生给我说了,我这病根本不要紧,在这里治疗的效果也

不错,病情再没有向不好方向发展。现在关键有两个问题还没解决,一个是吃饭,再一个就是睡眠,只要把这两个问题一解决,我就基本上没什么事了,这一点病绝对把我打不垮。

徐志昕说,老兄站起来还是一条汉子。

路遥笑着说,你跟老曹是一样的观点,都是了不起的人,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路遥给徐志昕说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病房里的沉重气氛活跃起来。时间很快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我让他们先回宾馆,病房里待的时间不能太长,一会儿医生和护士来查房,让护士长看见,就下不了台了。

路遥也说,这个护士长特别厉害,训我和航宇就像训小孩一样,不给人留一点情面,她也不管我是一位作家,在她的跟里我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病人,什么都要听她的。他还笑着说,航宇比我更怂,看见护士长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怂得路都不会走了。

路遥在他朋友跟前还不失时机调侃我几句。

我知道他是故意开我的玩笑,因此我也笑着说,你们别听他调侃我,我什么时候怕过护士长,你抽烟的时候怕护士长看见,经常让我在门口给你放哨,就怕护士长把你逮住,而那个护士长还经常调侃你,抽的烟不好是红塔山,媳妇不好是北京人,是不是这样?

哈哈,几句话逗乐了病房里的所有人,也化解了刚才那种沉重的气氛。事实上,也不敢在病房里再这样放肆地胡说八道了,真的让护士长发现在病房里有这么多人,护士长绝对会耍她的威风。因此我给他们说,你们先回宾馆,等路遥输液结束,我就去叫你们,争取把他从医院里接出去,咱一块儿吃一顿饭。

李国平说,医院让不让他出去?

我说,这个我给想办法,一般不允许。

王观胜说,如果老兄能出去当然好,弟兄们在延安聚一次,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徐志昕说,那咱先回宾馆,医院规定那么严格,咱不要给人家添麻烦。就这样,他那几个朋友匆匆忙忙地从病房里离开了。护士很快来给路遥输液,从他住进医院那天开始,他就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着急,把输液的开关开到了极限。

我看见那条细细的输液管像一条小溪一样,在他手背上的血管里唰唰地流淌着,看到这样,我赶紧走到他跟前说,你放这么快,怕你人受不了?

路遥说,不要紧,一会输完你就跟护士长请假,争取让她放我出去,我一满在病房里住够了。

中午刚过,路遥就把一天的液输完了,很快从床上坐起来,笑着对我说,你到宾馆找一下李国平,跟他们商量一下,我想带他们去枣园看一看,回来在宾馆一块吃一顿饭。

我说,你的身体怕不行,枣园就别去了,那地方就在延安大学跟前,你去过无数次,如果护士长允许,你跟他们一块儿吃一顿饭就行了。

路遥非常不满地说,我身体没一点问题,他们来延安一回不容易,我带他们体验和感受一下当年党中央和毛主席在怎样艰苦环境中闹革命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他们看一看我的母校——延安大学。

我说,我不知道护士长让不让你去?

路遥说,你不是能说会道,刚才还在李国平跟前吹牛吹得天花乱坠,在护士长跟前有多威风,现在就怂成这样了?你去给护士长说几句好话,护士长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就爱让人给戴高帽子。

我说,护士长的厉害,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几句好话根本不管用,我怕我一说,她又站在楼道骂我。

骂你怎么了?你害怕什么,身上又没少二两肉!只要她答应,她想怎骂就怎骂。你别我一给你说个事,就给我找一大堆理由,我觉得护士长挺好,骂你是因为她喜欢你,别不识抬举。

我说,那我跟护士长商量一下,看她啥意见。

你抓紧时间,办事别婆婆妈妈的,一点儿也不像个年轻人。路遥有些不耐烦了。

说实在的,我现在看见护士长确实有些胆怯,她根本不像护士那么温柔,不光训你,而且还骂,骂得特别难听,让那些漂亮护士光看我的笑话,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一点脸面也没有。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答应了路遥,就得去跟护士长商量,这里的病人想离

开医院,只有护士长说了算。

我慢悠悠地走进护士长办公室,一进门心就开始慌慌地跳个不停,还没来得及开口,腿就瑟瑟发抖。

护士长看见我进了她办公室,便问我,你鬼小子跑我這里又有什么事?

我急忙给护士长堆了好看的微笑,然后说,我怎么就成鬼小子了?

护士长说,我就说你小子是鬼小子,怎么不行?

我说,行,你叫我什么都行。我看见护士长不像以前那么凶,觉得现在正是给她提要求的时候。因此我嬉皮笑脸地把路遥想去枣园的事告诉了她。然而,让我想不到的是,护士长不仅没有训我,还勉强同意了,并一再让我小心,路遥出去绝对不能出问题。

我说,护士长太英明了,真是一个活菩萨。

护士长说,你这鬼小子油嘴滑舌的,再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时候,我就不能在护士长跟前多嘴多舌了,急忙从护士长办公室出来,走进路遥病房,给他说,护士长同意了,你在病房等着,我去宾馆让张忠社开车到医院后面的街道接你,你们一块去枣园。

你怎不去?路遥看着问我。

我说,你们现在四个人,我怕车里坐不下,所以我就不去了,而且枣园我也去过无数次。

路遥说,你又没什么事,咱一块儿去,路又不远。

我说,那也行,我去宾馆叫他们。

我很快来到延安宾馆,走进王观胜住的房间,把路遥想让他们一块儿去枣园的事告诉了他。然而,王观胜没有给我明确的态度,他不知路遥去了行不行,实在拿不定主意。因此他就把李国平和徐志昕叫到一块儿,商量敢不敢让路遥去枣园。

李国平说,老兄这次病得很严重,人瘦得不像样子了,敢不敢让他去,要看医生是什么意见。

徐志昕说,老兄去了害怕出问题……是啊,他们的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出了问题,谁也承担不起。可是路遥已经提出这样的要求,而我也告诉了护士长,得到护士长的同意,再不去恐怕路遥就会有想法。因此我说,估计没什么问题。

李国平又问我,医院同意让他去吗?

我说,我请示过护士长,应该问题不大。

李国平说,只要护士长同意,说明问题不大,让他跟我们一块去枣园看看党中央和毛主席当年在枣园住的是什么地方,顺便看一下他当年上的是怎样一所大学。

王观胜问我,现在路遥在哪里?

我说,还在病房里,我让他在病房等着,咱一会儿到医院后边把他一接,就去枣园。

就这样,我们几个从宾馆楼里下去,到了宾馆的院子,坐上张忠社开的车,绕过地区人民医院大楼,在大楼后面的那条街道上,让司机把车靠在一边,我去病房找路遥。然而,当司机刚把车停稳,我走下车,正要从医院的后门里进去,突然看见路遥像正常人一样,已经站在传染科后院的院子里了。

我问路遥,你怎一个人就到院子里了?

路遥说,这样可以节省一些时间。

我和路遥来到张忠社开的车跟前,让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在去枣园的路上,路遥的兴致很高,像一位非常敬业的导游,滔滔不绝地给他朋友介绍着山沟两边比较有名的单位。像延安大学,是他重点给朋友介绍的地方。

实事求是地说,路遥是吃小米饭、喝延河水长大的人,他就是在这里接受高等教育而走向全国的一位著名作家。对于延安,他不仅是简简单单的熟悉,而且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

就这样风风火火到了枣园,路遥就力不从心了,他从车里慢悠悠地下来,坐在纪念馆门前的一块石条上,让我不要管他,带着他的朋友参观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和刘少奇等老一辈革命家在这里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

我没有去,路遥没人陪不行,害怕把他一个人丢在门口出问题,只好让他的朋友自己去参观。

其实,在枣园只有听一个人讲解,才能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和鲜为人知的故事,不然只能看那些建在黄土山坡上的一孔孔破旧土窑洞,土窑洞里陈列着当年中央领导使用过的一件件粗布衣,还有那一件件破烂不堪的办公桌、椅子、沙发、床和一些生活日用品,就只能感受到当年中央领导那时的艰苦和苍凉,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事实正是如此,他的朋友不一会儿就把枣园那些地方看完了。

在车里路遥给他的这几个朋友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延安大学,别的地方就不能再去了,他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必须尽快回到医院,恐怕中午一块儿吃顿饭,也不可能了。

在返回延安城的路上,我看见他再不像去时那么精神,躺在小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头不抬眼不睁,样子相当疲倦,甚至再没力气跟他的朋友说长道短了……

路遥突然说,我的肚子疼得厉害,实在支撑不住了,他甚至出现病危的情况,医院立即组织抢救。从某种意义上,也给他敲响了警钟,他不得不答应转院……

“真正的朋友,是在失意时愿意无求的帮助。很多时候,人在最深的绝望里,能看到的往往是最美的风景。”

这是1992年8月20日。

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根据路遥病情的严重状况,很快印发了一份《关于路遥同志病情的通报》,迅速分送给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协等有关领导传阅。

就在省委宣传部 《关于路遥同志病情的通报》刚刚送到省上有关领导手里的时候,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延安。

延安的一些朋友得到這样的消息,只觉得省上领导能够如此重视和关心他的病情,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便急急忙忙地来到他的病房,告诉了他这个消息,甚至在他跟前得意地说,你看看,多不简单的一个人呀,在陕西恐怕还没一个作家像你这样,得到领导如此的高度重视。

然而,路遥听了朋友告诉他的这个消息,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便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沉思中。是啊,他的病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就连省委宣传部都如此通报,那他站起来的希望是不是就非常渺茫了呢,甚至根本不可能再有站起来的可能?难道他就这样要离开这个世界吗?应该不会。我这样想,我始终觉得他的病没那么严重,也许是人们过于敏感,他肯定能站起来,不可能就这样倒下,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他亏欠孩子的太多,还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人世呢?

那些日子,路遥知道了省委宣传部关于他病情的这个通报,感到五雷轰顶。他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躺在病床上,默默地想着,这个问题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当然,路遥的病情严重是一个主要方面,而他精神的堤坝已经彻底垮塌了,想的所有事都跟死亡有关。而最让人揪心的,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宝贝女儿怎么办?如果疼爱她的父亲不在了,那她以后怎么去生活呢,将来能不能生活得快乐幸福?

很快到了8月28日下午3时,刚输完液的路遥突然有些惊慌地给我说,我肚子疼得特别厉害,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看见他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心里很紧张,他住院这么长时间,从来没出现这种情况,这还是第一次。因此我急忙走到他跟前,紧紧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你如果实在疼得不行,让我给你揉一揉。

此时的路遥已经是大汗淋漓,脸色有些发紫,嘴唇也有些发黑,浑身不停地颤抖,我抓着他的手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冰冷。而他的另一只手,使劲地抱着自己的肚子,痛苦地坐在病床上,不停地喊叫着,哎呀,难受死我了……哎哟……

我没好办法,赶紧脱下鞋,爬到他的病床上,跪在他跟前,一边给他揉肚子一边看他满脸是汗水,想拿一块毛巾给他擦一下脸的空也没有,急得我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就这样给他揉了一会,他说,稍微好一些了。

我说,哎呀,你把人吓死了,只要好一点就好。说着,我从床上下到地,拿了他的洗脸毛巾,给他擦干脸上的汗,然后我给他说,我估计你是气不顺,或者是什么东西没吃对,让我再

给你揉一揉。然而,我刚要给他再揉一会肚子时,他好受一些的感觉突然没有了,声嘶力竭地对我说,突然比刚才疼得更厉害。

我觉得不可思议,肚子疼也不会疼成这样。因此我觉得我不能再给他揉肚子,急忙跑到护士办公室,给值班护士冯继红说,冯护士,你快去看一看路遥,他现在肚子疼得特别厉害。

冯继红给我递了一支体温计说,你先回去给他查一下体温,我去给你叫值班大夫。

我拿着体温计,急忙跑回路遥的病房,把体温计放在他胳肢窝里,还没过两分钟,我就心急地把体温计拿出来,一看,我的天神,他的体温接近40度。

这是怎么搞的,他的体温会这么高?我以为他说自己的肚子疼,可能是因为受了凉,或者是感冒了,就给他揉了一会儿。然而疼痛虽减轻了一些,但作用不大,我又给他灌了一个热水袋,让他抱在怀里,那么他的体温这么高会不会是热水袋的问题?

我拿着体温计问路遥,你是不是把体温计放到热水袋上了?

路遥不停叫喊着说,不知道。哎呀,难活死了。

你再测一下你的体温,看究竟怎样?说着把降下来的体温计又放到他胳肢窝,急忙跑出病房,焦急地对冯护士说,冯护士,路遥的体温已经到了40度。

呵呵,你开什么玩笑?冯护士不屑一顾地说,你纯粹是在我跟前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你看你,把我急成这样,还说我胡说八道?我有这样的心情在你跟前胡说八道吗?真是的。然而她确实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仍然在一边忙着,觉得人的体温如果升到40度,那这个人恐怕就昏迷了。

我焦急地说,冯护士,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跟你开玩笑。

冯继红看见我急成这样,也觉得我不像是跟她开玩笑,急忙地跟我走进路遥的病房,将体温计拿出来一看,她也惊讶地说,哎呀,真的体温很高。

我说,你快想一下办法。

冯继红感觉到问题的严重,再不敢敷衍我了,一转身从病房出去,把值班医生屈大夫叫起来说,屈大夫,18床病得非常厉害,发烧近40度。

值班的屈大夫听到护士的报告,急匆匆走进路遥的病房,看见路遥在床上简直翻江倒海一般,痛苦地大喊大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就问哪里不舒服?

路遥有气无力地说,肚子疼,疼得非常厉害,我实在撑不住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病情,值班大夫确实有些束手无策,他站在路遥病房,眼巴巴地看着路遥在病床上打着滚,有气无力地一声又一声喊叫着我的名字。

我再一次爬上他的病床,一把抱住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可是,我这样抱着他能有什么作用呢?能减轻他的疼痛吗?是的,我没有任何办法能减轻他此时此刻的痛苦,只能这样紧紧地抱着他,听他那一声接一声惨烈的喊叫。

屈大夫站在路遥的病房里,默默地沉思着,也不知怎样才能解决眼前这个难题。我抱着路遥,不断央求屈大夫说,屈大夫,你快给想一下办法,我求你了,他快要疼死了。

你不要着急,让我看他究竟是咋了,现在还不能急着给他处理,如果我就这样随便给他处理一下,会掩盖他病情的真实情况。屈大夫给我这样解释。

我说,那也不能眼看着他疼得死去活来。

是啊,路遥现在疼得什么也顾不上了,那些尊严、脸面……统统丢在了一边,只顾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顾一切地一会儿从他的病床上坐起来,一会儿又躺倒在病床上,这样痛苦不堪地折腾来折腾去,却丝毫减轻不了他的一点疼痛。

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路遥的疼痛一点也没减。

这时,路遥一把松开我的手,让我赶快把他的衣服铺在地上,他要坐在地上,看能不能减轻他的一点痛苦。可是这怎么行呢?我死死地抱着他,哀求他说,你不敢这样,地又不是医生,解决不了你的疼痛,你怎能到地上去坐呢?

可是,他已经疼痛得失去了理智,精神彻

底崩溃了,不管我给他说什么,他非要往地下滚不可。

就在这时,延安报社总编李必达从病房门进来了,他并不知道路遥突然会病得这么严重,看到路遥如此悲痛欲绝的样子,他给我说,路遥那么难受,想要到地上去,你就让他去坐一会儿,看能不能减轻他的一点痛苦。

而此时的路遥什么也不顾,也不管他的病房里有什么人,不顾一切地叫喊着从床上滚到了地上。然而,他在地上坐了还不到一分钟,还是疼得不行,喊叫着又让我再把他扶到了床上。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路遥的病痛一直在加重,没有一点减缓的趋势。他那痛苦而绝望的叫喊声,凄惨地激荡在病房里,回响在整个传染科的楼道,那场面是多么的惨不忍睹。

我已经被折腾得大汗淋漓,衣服早已湿透,只有紧紧地抱着死去活来的路遥,没有一点解决的办法,脑子里空荡荡一片。

差不多是下午5点的时候,陕西作协办公室的李秀娥从西安打来电话,护士可能是对打电话的人熟悉了,或者是因为路遥的病情突然危重,跑到病房让我赶紧去接电话。

我并不知是李秀娥打来的电话,心想只要有人这时候找我,我就觉得他是一个救星。因此我强行拨开路遥死死抓着我的手,跑到护士办公室,拿起电话,一听是李秀娥。我带着哭腔说,路遥现在病得非常严重,他跟前再没一个人,我得照顾他,你过一会儿再打过来。

我匆匆掛断电话,还没从护士办公室门里出来,路遥在病房里拼命地一声又一声喊我。

快救救我呀,你快救我……

一声声凄惨的喊叫,令人肝肠寸断。

我急忙跑进路遥的病房,紧紧抓着他的手,只能干着急,再没有一点办法。就这样折腾了快两个小时,医院仍然没有能够给他采取必要的有效措施,我和路遥都产生了同样的不满情绪,他现在生不如死,医生们却束手无策,我感到无比的绝望。

事实上我是太着急了,才有这样的不满。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护士已经电话通知了医院总值班室,把路遥的突发的病情及时向上级做了报告,医生和护士都在病房里焦急地等医院领导的决策,也就不能盲目地给他进行处理。

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医院的这种处理方式,实在让人难以理解,甚至让人感到有些不近人情。

就在我焦急万分的时候,医院通知了刚回家的主治大夫马安柱。他几乎是一路小跑,急匆匆赶到传染科,连衣服也顾不上换,就跑进路遥的病房。

我看见马安柱大夫,就像看见救星一样,哭着对他说,马大夫,快看路遥怎么了,他疼得快不行了。

马大夫正给路遥检查是怎回事的时候,地区人民医院医疗办的负责人、手术室的主刀,还有内科主治大夫……凡是可以想到路遥可能出现问题的各个科室的医生,在接到医疗办的紧急通知后,全部集结到了路遥的病房。

一切都是那么的紧张,又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我看见集中在路遥病房里的这些医生护士,仿佛看见了菩萨下凡,突然觉得路遥绝对有救了,那么我也就放心了,再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也没有了埋怨。

现在,医院这些科室的精英们,紧急聚集在路遥的病房里,经手术室大夫仔细检查,排除了需要给他立即手术的可能。然而,内科主治医生也检查不出到底是什么问题。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他不可能什么问题也没有就疼成这样。为此医疗办负责人又立即通知B超室,马上做好为路遥做B超检查的准备工作。

这时,高其国从路遥病房的门口进来了,他不知道路遥突然出现这样的情况,而且他来得也正是时候,这里正需要人帮忙。因此他和延安报社的李必达就成了我最大的帮手。

看见病房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我再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和害怕,稍微可以松一口气了。是啊,我认为只有在关键时候能派得上用场的人,才是可以永远珍惜的朋友。而李必达和高其国,像及时雨一样地来到路遥病房,可以说他俩来得恰逢其时。

马大夫一路小跑地去帮忙联系相关科室,让我把路遥抬到门诊楼的B超室,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我从传染科水房里取来担架,把路遥抱在担架上,高其国和李必达在前边一人抬一头,我一个人两只手抬着担架的后边,从传染科的楼道里抬着路遥,就往门诊大楼的B超室走。

医院的B超室设在门诊大楼的三楼,也许是我心情太紧张的缘故,抬着他刚刚上了门诊大楼的二层,我的腿就软得实在走不动了。因此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赶紧把他放在楼道里歇一会儿,我腿软得不行了。

高其国也是满头大汗,把路遥放在二楼的楼道里直起腰,撩起衣服擦着他脸上的汗水,还不忘安慰我,你别太着急,路遥绝对不会有什么事。

在楼道里稍微缓了一口气,我们抬着路遥费尽力气到了三楼B超室门口,把路遥在门口一放,我对高其国说,你赶紧回文联把老曹叫来,然后再叫上几个人,我实在抬不动了。

高其国说,那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

我说,能行,你赶紧去,这里还有李老师。

高其国急急忙忙地跑着下楼叫人去了,我扶着路遥走进B超室。然而,B超检查的结果是,路遥除了腹内有一些积水而外,再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只是肠子上有一块豌豆大的疤痕。为此,一位大夫问路遥,你以前是不是患过阑尾炎?

路遥说,没有。那么,不是阑尾炎又会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医院给他做完B超,也没检查出什么问题,马大夫仍然不放心,决定再给他拍一个片子。

就在马大夫做出这样的决定,老曹和高其国还有文联的几位同志气喘吁吁地从门诊大楼跑上来了。我看见老曹,就像在荒原上看见了自己的亲人一样,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的轻松和激动,甚至想抱住他,在他跟前大哭一场。

时间已经不早了,现在还没时间轻松,我稍微缓了一下,慢慢搀扶着路遥,把他再次放在担架上,抬着他往一楼的拍片室走。刚走下三楼,路遥突然给我说,我的一只凉鞋不见了。

我说,现在管不了你的凉鞋,找不上没关系,赶快去一楼拍片,拍完再给你去找。

路遥听我这么一说,也不再说什么了。

现在老曹带来了几个人,那么抬路遥的事就不需要我上手了,我跟在他们的身后,把路遥抬进一楼的拍片室,我在门口等着,文联的几位同志便跑到楼道里给他找凉鞋去了。

事情真的有些奇怪,路遥的一只凉鞋在担架上,可他的另一只凉鞋哪里都找不到,楼上楼下,几乎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

鬼知道他的那一只凉鞋哪里去了。

拍片室的医生很快给路遥拍了片,我在扶他往担架上躺的时候,李必达发现担架的枕头底下有一只凉鞋,便对路遥说,你的凉鞋就在担架上。

我把路遥的凉鞋拿到手里,对他说,这不是你的凉鞋,还要去别的地方找。

你给我。路遥说,让我拿着。

我说,放在你身边就行了。说着,我把他的凉鞋放在他枕头底下,等把他抬进病房,已是晚上9点了。

路遥的病慢慢缓解了一些,疼痛也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起码他可以忍受。然而回到病房不久,就又来了一个电话,仍然是在找我。

我以为是李秀娥,她知道路遥病情严重,一定是不放心,所以又打电话来问情况。因此我急忙跑过去,抓起电话一听,却不是李秀娥,而是路遥的弟弟王天乐。

王天乐在电话里焦急地问我,我哥现在怎样?

我说,比刚才稍微好了一些。

王天乐又问,医生没说他是什么问题?

我说,医院正在会诊,估计会诊结束后会把结果告诉我,等有了结果,我再告诉你。

王天乐说,过一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晚上10点,医院对路遥的病情会诊一结束,值班护士让我去一下医疗办。我按照值班护士告诉我的房间门走进去,看见房间里有不少人,其中有位戴眼镜的,像医院领导。他对我说,经初步诊断,路遥是腹水感染引起的肝区疼,再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根据目前路遥病情发展情况,我们建议他转院治疗。

我说,让路遥转院我没意见。但有一个问题,转院的事情能不能你们直接告诉他,这样可能会好一些,那么告诉他的时候,不要让他感觉到医院不治他了,而是这里医疗条件太差,希望他到比较好的大医院去治疗。

嘿嘿。我们当然不会说不治他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嘛,对任何一个病人,我们不会说这样的话,对路遥就更不要说了,这个你放心。而且我也提醒你,再不要说我们医院条件太差。是的,我们医院条件是不好,但你也不要这样诋毁医院,别忘了,你也是陕北人。那个戴眼镜的领导看着我,不客气地把我批评了一顿。

我意识到自己说话没注意,事实上我也说过这样的话,在路遥跟前说得最多,意思是想让他轉院,没有别的意思。可能是我说的话让护士或其他人听到了,就传到医院领导的耳朵里。因此医院领导就对我有这样的看法。

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我忙承认错误说:对不起,是我没把话说清楚,路遥是聪明人,我怕他有想法。

事实上,路遥的聪明,中国人都知道。为什么他是作家?就因为他比一般人聪明。这个戴眼镜的领导,紧紧抓住我的话不放,有种针锋相对的阵势。

我不计较这一切,便说,你们就当我是疯子,心里一着急,就在这里胡言乱语了。

房间里那几个人看见我这样,都笑了。

我走出医疗办,回到路遥的病房,看到他再不像刚才那样疼痛难忍,但仍然能够看出他被病魔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样子。然而尽管是这样,他还关心地给我说,哎哟,我这次可把你害惨了。

我急忙说,你也不想这样,可是病不由你,我现在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就是转院行不行?

路遥看了看我,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我说,你觉得转院好,还是……

我说,当然转院好,这里毕竟是地区医院,无法跟省城的大医院比,你可不敢在这里把自己耽误了。

你让我再考虑一下。路遥思想突然有了一个很大的转变。可是他的这个转变,也让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它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因为好几次,我一提他转院,他就给我发脾气,而且在我跟前说一些非常难听的话,甚至说转院就是让他死,所以我从那时起,就再也不敢在他跟前提这个事了。

其实,路遥转院,是所有朋友的一个共同愿望,都希望他能够尽快转到一个条件比较好的大医院去治疗,可他就是不愿意。也许是这次吃了苦头,他才能够正确面对转院的事了。

是啊,路遥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现在渐渐变得平静了,而他的心情也舒畅了一些。为此,我乘这个机会,赶紧给他说,还有个事没来得及告诉你,刚才天乐打来电话,问你的情况。

路遥说,他怎知道的?

我说,你疼得特别厉害的时候,李秀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顺便告诉了你当时的情况,可能是她告诉了天乐。然而,我正跟路遥说话的时候,值班护士在楼道里又喊我了,让我快去接电话。路遥问我,这么晚,谁还给你打电话?

我说,可能是天乐,他刚才问你到底怎么了,我说医院正在会诊。他让我会诊结果出来后告诉他。他可能担心你,所以又把电话打过来了。

路遥紧皱着眉头说,你不要理他,他现在知道着急了,让他着急着,好像我就是他的累赘。

我说,你体谅一下他,我觉得他对你挺好,不就是晚来延安几天,他又不是不管你。

路遥没再说什么,躺在病床上一副沉默的样子。

我看见路遥的态度不再那么强硬,也就默认我可以去接这个电话,而他实在顾不了那么多,已经累得躺下了。于是,我赶紧从门里跑出去,走进护士的值班室,简明扼要地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了王天乐。

王天乐知道路遥安然无恙,仅仅是一场虚惊,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告诉我哥,我在西安处理一些事,处理完就来延安。他一下就那么严重,把人能吓死。

我说,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医院没检查出什么大的问题,他只是有些肝腹水。

王天乐说,我知道不会有大问题。

我跟王天乐通完电话回到病房,路遥问我,医生给你说我是什么问题?

我说,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就是肝腹水了,不过不要紧,医生怀疑你疼成那样,有可能是腹水感染引起的肝区疼。

路遥说,把那狗日的,险些把人能疼死的光景。

我问路遥,你现在感觉怎样了?

路遥说,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就像一个毛鬼神一样,疼起来要人的命一般,那时我实在撑不住,觉得还不如死了就不会这样痛苦。

我说,那你赶紧睡觉,已经快半夜了,明天还有好多事,老曹说他明天陪你。

路遥说,那你咋睡?房子里连床也没有,你总不能天天在椅子上坐着睡觉,我看见你这样陪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说,不说这些,农民的孩子,吃一点苦有什么关系,已经折腾了大半夜,你不能再这样折腾,赶紧睡觉。说着,我就拉灭了房间里的灯,一个人悄悄从病房的门里走出去。

我走到楼道口,看见值班护士的门仍然开着,从门里看进去,我看见值班护士照旧在那里辛勤地忙碌着,觉得当一个护士也是挺不容易,这么晚还不能睡觉,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真让人肃然起敬。

今天晚上的值班护士是张泉颖,据说是陕西卫校毕业的,人长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性格温柔。关键是她针扎得好,一针就能扎到位置,路遥经常在我跟前夸她,只要是张护士给他扎针,他一点也不害怕。

在医院里,一般不允许陪的人留宿,我总是偷偷摸摸在病房里陪路遥。而今晚情况特殊,医生和护士都不让我离开,害怕半夜三更再出什么情况,路遥又没家属陪在身边,只能抓住我不放,甚至把我当他的家属了。

已经这么晚,我看见楼道里再没人,就悄悄地在楼道口那个床上躺下,想抓紧时间睡一觉。事实上,我确实没有那么多的毛病,也根本不讲究,有一个能躺人的地方那就幸福得不得了了。当然,有一个床睡觉,总比坐在凳子上熬一晚上要舒服好多,关键在路遥的病房里,已经没办法睡人了,仅有的一把椅子,也让护士放了一个仪器。

楼道拐角处那个床正是我睡觉的好地方。我就这样刚刚躺在床上,小张就从护士办公室出来了,怀里抱一条漂亮的毛巾被,走到楼道里一眼就看见我躺在楼道拐角处那个床上,她便对我说,你怎睡在这里?那个床不能睡人。

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不好意思地给她说,我确实累得不行,你就让我睡一觉,反正放着也是放着。

小张说,不是不让你睡,那床刚从病房里抬出来,还没消毒,一点也不干净。

我说,那我回路遥的病房,在他床边躺一会儿。

小张把她怀里的毛巾被递给我说,这个是我的,你不要嫌弃,干净着哩。小张这个温暖的举动,激动得我差点流出眼泪。

9月1日,中共陕西省委书记张勃兴看了省委宣传部《关于路遥同志病情的通报》,立即在上面批示:

请卫生厅党组关心一下,是否派专家会诊,可同延安地区商量,如回西安,可安排在条件较好的大医院精心治疗护理,以便尽快恢复健康,并问候路遥同志。

张勃兴

9月1日

当然,工作繁忙的省委书记张勃兴,并不是在看到省委宣传部的路遥病情通报才做出这样的批示,在这之前,他得知路遥患病住在延安,让他的秘书胡悦打电话给延安地委,让地委领导代他去医院看望路遥,并转告他对路遥同志的问候。

那时路遥并不知道,他患病住院已经惊动了陕西省的高层领导。9月2日,省委书记张勃兴的秘书胡悦,再次打电话给延安地委,告诉了省委书记的重要批示。延安地委副书记张志清和秘书长张连义,在接到胡悦的电话后,及时赶到医院,向路遥转达了张勃兴书记的批示,并一再告诉他,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们提出,我们竭尽全力帮助解决。

路遥躺在病床上,只能向他们微笑着,并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延安地区领导转达了省委书记的重要批示,便离开了医院。路遥显得非常平静。他说,省委領导这么关心我,可我的病实在是不争气呀。

我说,你对自己要有信心。

路遥说,有信心顶什么用,还不是好不起来,我看怕是没救了,一天起来是这样,两天起来还是这样,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没办法不等于医生没办法,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要打起精神,说不定哪天突然好了。

路遥说,你别安慰我,我能感觉到是怎回事。

事实上,他住院治疗快一个月了,病情丝毫没有好转,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看到他不断加重的病情,我非常着急,也有些害怕。因此我不断给他做工作,让他转到西安治疗,那里的医疗技术好,说不定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经历了几次危险的病情,路遥渐渐意识到自己病情的严重性,勉强同意转到西安接受治疗。

路遥说,你看咱要离开延安了,而我这次回到延安哪里也没去,不知道再有没有机会回来,我很想到宝塔山上看一看……

“世界上本没有绝境,只有对绝境产生绝望的心。再绝望的绝境,都只是一个过程,都有结束的时候。面对绝境,回避不是办法,挑战才有出路;昂扬向上的人,会在绝境中捕捉飞逝的机遇,而消极颓废的人,会在绝望中走向堕落。”

我不知道这段话是哪位说的,非常有哲理。

路遥同意转到西安治疗,那就意味着他的心还没有绝望到不想治疗的程度,在很大程度上他也觉得自己的生命还十分顽强,远远没有到了他的生命该结束的时候,对此我感到非常高兴。

可以说,这是他住院以来的一个重大转折,也是他对自己病情的一个全新认识。对于他做出的这样一个决定,确实是人们一直期待的好消息,我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他的朋友曹谷溪。

老曹知道后,非常高兴,觉得路遥总算醒悟了,因此他一大早就跑到路遥病房,要给有些任性的路遥好好上一堂课。

实事求是地说,老曹对待路遥就像亲兄弟一般,几十年如一日,从没改变。因此他一走进病房,就对躺在病床上病情危重的路遥说,说你是条汉子什么时候也是条汉子,你看现在又人模人样,什么事也没有了,昨天晚上你就是想方设法往死里整人哩。如果你早一天做出这样的决定,说不定就不会发生昨天晚上的事情。

然而,老曹不管说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地笑。

我对老曹说,如果你上午不忙,就在这里陪他,我到地委宣传部去一下,路遥同意转院,那就抓紧。我去跟白崇贵部长商量一些事,一会儿就回来。

老曹说,你去你的,我就是伺候人的命,能有什么办法,我不陪他谁陪,你看能有几个人顶上事。我早就说让他转院,可他就是一个犟板筋,以为我是害他,我的话他就一点儿听不进去,自己吃亏了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也不能太任性,更不能耍那个二杆子。

老曹这样数落着路遥,那是发自内心对路遥的关心和爱护。看到老曹和路遥在病房里有说有笑,我对老曹说,那我现在就去了,害怕晚了白部长开会一走,我就找不上人了,有你在这里,我最放心。

老曹说,放你的宽心,这里交给我。

是啊,路遥在延安患病住院的这些日子,我才知道什么是真诚相待,老曹不厌其烦地给路遥蒸洋芋擦擦,熬小米稀饭,想尽一切办法调剂他的生活。记得有一回,老曹到街上出去辦事,忽然看见有位老太婆卖黄煎(一种陕北小吃),他想到路遥在病床上什么东西也不想吃,觉得这个比较稀罕,说不定路遥会喜欢,就买了两个拿回家,而且他还害怕凉了,悄悄放在他家的高压锅里,准备办完事回来送到医院让路遥吃个新鲜。然而,老曹的老伴和他的女儿并不知道这回事,回到家把高压锅打开,发现了那两个黄煎,母女俩也没多想,就把黄煎吃了。老曹从外边办事回来,准备把高压锅里放的黄煎送到路遥的病房,可他打开高压锅一看,锅里哪里还有他在街上买的黄煎。

老曹知道,家里再没其他人,就有老伴和女儿,肯定是她俩吃了。因此老曹非常生气,扔盆子掼碗,甚至大呼小叫地训斥老伴和女儿:你们怎这么嘴馋,知道那黄煎是给谁买的?什么时候学下这么多的毛病?

那天我刚好有事去了老曹家,这样难堪的场面让我给碰上了。我看见老曹在他家房子里大发雷霆地训着他的老伴和女儿,气氛非常紧张,一下也把我给吓住了,不知是什么情况。而在我的印象中,老曹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人人都说他心胸开阔,非常大度,说话有分寸,可是现在我看见的老曹,显然他跟这些词一点也不沾边,也动摇了他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他那暴跳如雷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头暴怒的雄狮。

面对此情此景,我感到尴尬甚至有些难堪,几乎是走不是走,站不是站,搞不清他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此刻老曹的老伴和女儿,像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一样,甚至不敢用正眼看老曹,乖乖地呆站着。

老曹仍然得理不饶人,根本不听他老伴的解释,没完没了地不停数落着。老曹的老伴看见他这样,一个劲地给他赔不是,说自己确实不知道,是我错了。而他那女儿害怕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不停地闪动着她那一对好看的眼睛。

慢慢我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老曹之所以这样给他的老伴和女儿发火,就是因为他给路遥买的那两个黄煎。唉,就为这一点儿小事,他何必要如此大动肝火,有这个必要吗?根本没必要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可老曹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不是他简简单单给路遥买吃的那么一点事,在某种程度上,那是他对路遥的爱,他的这份爱给谁的就是谁的,一点也不含糊,别人不能随便改变他的意愿,否则就是问题。

对于这件事,老曹的老伴也感到很委屈,觉得她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别说是两个黄煎,哪怕比黄煎更珍贵的东西,也不应该对她这样,她分明感觉到路遥在他心里的分量比她和女儿重要。不过从另一方面说,她也不计较,几十年他怎么对路遥,她心里非常清楚,更何况路遥重病在身。因此她内疚地说,我确实不知道你是给路遥买的,明天我出去给你买两个。

就为这么一点事情,我不赞成老曹这样,因此我对老曹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为两个黄煎,你没必要这样大呼小叫,就不怕人笑话,而更重要的是不知路遥吃不吃。

可是,老曹的原则性很强,路遥想吃不想吃,那是路遥的事,但他给路遥买的,那是他的一片心意……

那么现在老曹在病房里陪路遥,我没有不放心的,就很快去了地委宣传部,找到白崇贵部长,把昨晚路遥病危的情况以及他同意转院的事,给他做了汇报。

白部长问我,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工作?

我说,想让你把路遥的这个情况,报告给省委宣传部或省作协,让抓紧时间在西安联系一家医院,只要把医院联系好,我就办他的出院手续。

白部长说,放心,我尽快向省委宣传部汇报。

这件事一落实,我便想顺便去一下政协见一见冯文德主席,可我又害怕影响他的工作,就从延安地委离开回到医院,走进传染科医生办公室,看见马安柱大夫正在做路遥的病情报告。

我笑着对他说,马大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路遥已经同意转院了。

马安柱说,这个事我已知道了,刚才我去了他的病房,他告诉了我。这样好,路遥作家的病很严重,不敢再拖延时间了。

我说,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精心治疗。

马大夫说,这是我的职责,没什么感谢的,关键是我的水平有限,没能把路遥作家的病给治好,我心里实在是有些愧疚。

我说,那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尽力了。

既然马大夫知道了路遥转院的事,那我就没必要在他办公室里再待下去。因此我离开了医生办公室,走进路遥的病房里,看见路遥和老曹谈得热火朝天,根本看不出路遥是一个

病情危重的人。

老曹见我回来,便站起来对我说,你回来我就回去了,中午给你俩做一顿拿手好饭。

我笑着对老曹说,你真是一个好人,怪不得路遥不想离开延安,都是你给惯下的毛病,而我的毛病也让你给惯下了,真的有些舍不得离开。

老曹说,该留时留,该走时必须走。

我知道老曹说的是什么意思,便看着他从病房的门里出去,我问路遥,你俩在病房说什么了?我看见你俩那么高兴真不忍心破坏了你俩的情绪。

路遥微笑着说,就是想起我俩在延川时的那些事。他这样说着,仍然面带微笑看我。其实,我看到他这样就能猜到他肯定是要给我提什么苛刻的要求,在住院这段时间,我慢慢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只要有什么特殊要求、而这些要求一般别人不可能答应,他一般都不直接说出来,等着让你去问,然后他再提他的要求,这样很容易达到他的目的。

而以前他总是发号施令,一点儿也不客气,现在他客气起来反倒让我受宠若惊。当然,他不说我也不直接去问。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这才给我说,你看咱就要离开延安了,你能不能给护士长说一声,让我走前上一次宝塔山。

我惊讶地问他,你上宝塔山干什么?宝塔山你上过无数次了,这个绝对不行。

路遥一听我断然否定了他提出的要求,一下就生气了,便不留情面地指责我,你怎是这样一个人,我什么也不能干了,你以为我不行了,就可以这样虐待我?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觉得很委屈,眼泪不由得流下来,扭头就从门里出去。

这是我给路遥当面耍的一次态度。

那时,我很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鼻子,觉得他太不理解人了,我不让他上宝塔山并不是我有别的意思,主要为他的身体着想,可他怎么说是我虐待他呢?我不知他想过没有,这些日子我在延安是咋熬过来的,几乎像一个乞丐,厚着脸皮在延安到处混吃混住,有时连一个吃住的地方也没有,我这样做为了什么?而我又能向谁说这些?可你这样对我……

我怀着痛苦的心情,恍惚地走到楼道口,在楼道口没人的地方站了好长时间,也想了很多,觉得他说出我虐待他的话,简直太让我寒心了。然而我又一想,这绝不是他的本意,他都病成这样,我还计较他什么呢。想到这里,我还是回到了他的病房。

路遥看见我从门里进来,一把拉住我,泪流满面地说,实在对不起,你这些日子也不害怕我这个病传染给你,不离不弃地照顾我,你是我的好兄弟,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抱着路遥安慰他说,你不要说这些,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也知道你对一些事不理解,一直憋在自己的心里,没一个发泄释放的地方,正好我在你的身边,你不给我发几句牢骚给谁发呢?再說,如果我对你斤斤计较,那我为什么还要一直陪你?怕早离开了。

路遥说,我知道你不计较我。

是啊,“人的心态不同,人生的境遇便会天差地别。快乐,就是在平淡中窥见了神奇;幸福,就是于平淡中尝出了真味。快乐不是生活的赐予,而是心的领悟。幸福,不是别人的馈赠,而是心的淡然。只有甘于平淡,不争执,不纠结,不计较,才能感受到更多幸福”。

此刻,我慢慢松开抱着的路遥,拿脸盆在水房里打回一盆洗脸水,给他洗了脸上的泪水,然后对他说,其实不是我不让你上宝塔山,关键怕你的身体撑不住,医生一再给我交代,让你安心治疗。如果不是这样,你想上宝塔山,那算什么事情,简直太容易了。

路遥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害怕我出问题,只要你能原谅我,我心里就高兴。至于上宝塔山,你说不能上我就不上了。

我说,过会儿我问一下护士长,看她是什么意见。

路遥说,你别问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说,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站起来,再别想那些没用的事情了,上宝塔山有的是机会,等你病好了,再回到延安,想什么时候上就什么时候上,而且想上几次上几次,绝对没一点儿问题。

客观地说,就路遥目前的身体状况,我那

时做出不让他上宝塔山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做这样的决定我有些自私,甚至考虑自己的因素多一些,害怕他上去出什么意外,我承担不起责任。然而,我现在回想起来,突然感到有一些后悔。后悔没能满足他的这个要求,如果我知道他离开延安后再也不可能踏上这块土地,或者说他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延安,那我说什么也要让他登上宝塔山,纵览延安城。可是,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9月3日下午,省作协办公室主任王根成给我打来电话,已经给路遥联系好了医院,问我什么时候从延安出发,如果时间能确定下来,尽快告诉他,他负责安排接站。

我说,现在还不能确定,只要医院联系好,我就去找延安地区领导,让他们帮我买回西安的火车票,只要火车票买好,时间确定了,我就告诉你。

你辛苦了,一定要注意身体,那我等你的消息。根成说,我们西安见。

听了根成的这些话,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想一想这些日子里,我整天待在医院的传染科,几乎与世隔绝,有好多人对传染科望而生畏,感觉到那就是传染的地方,去那里的人说不定就会被传染。最为明显的是,医生和护士的办公室都不允许我们这样的陪护人员随便进,仿佛我们这些陪护人员身上都带着病菌,随时可能会传染给别人。那么,我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整天在这样的环境里,难道就不害怕传染吗?

我不求别人能给我什么,也没有奢求别人能够对我的行为表示赞美,我只希望有人能理解,能够听到一句让我心里感到温暖的话,我就知足了。

事实上,我在没得到单位给路遥在西安联系好医院的消息,是不敢让地区领导帮我买票的,而我也无法办理路遥的出院手续。他现在是一位危重病人,一旦转院就必须尽快住院治疗,时间就是生命,中间不能有一点偏差。因此当我得知单位已经在西安给他联系好医院,急忙去了行署办公室,找到副主任樊高林。

樊高林不仅是行署办的领导,也是路遥的朋友,我还听说,他也是路遥延安大学的同学。到底是不是,关系不是很大。然而有一点,不管我在什么时候找他,他无论工作多忙,都会想方设法挤出时间,帮助解决路遥的问题和困难,一点官腔也没有。所以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对他说,樊主任,作协已经给路遥在西安联系好了医院,这样有利于他尽快恢复健康。在延安这些天,无论是路遥还是我,得到了你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我代表路遥表示感谢。

樊主任看着我,微笑着说,你看你说的,都是自己人,跟我客气什么。帮助路遥解决困难,那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不说这些了。

我说,那我不耽误你时间,长话短说,今天找你是让你再帮忙买4张去西安的软卧火车票。

樊高林问我,你想要买什么时候的?

我说,你看5号怎样?

樊高林说,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落实。

我对樊主任说,还想给你提一个要求,你安排人给我买票时,能不能买一个火车的软卧包厢,这样就可以把護送路遥的医生和护士安排在一起,方便在火车上照顾路遥。

樊高林说,这个没问题,就按你说的办。

很快,火车票落实到位,是一个软卧包厢。此时,路遥转院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我去了地区文联老曹家,我对他说,老曹,路遥就要离开延安,你看要不要给路遥的那些朋友通知一声。

老曹说,延安就这么大一点地方,什么事能瞒得住人,怕还没通知就都知道了,你去忙你的事,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来安排。

我笑着说,有你这句话,我还操什么心。

是啊,路遥在延安住院的这些日子里,不光老曹一个人,还有冯文德、白崇贵、师银笙、高建群、王克文、李必达、李志强……以及那些我认识却叫不上名字的朋友,都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那么路遥马上要离开延安转到西安治疗,理所当然应该让他们知道。而更重要的一点,路遥什么时候能再回延安,还是一个未知数。那么,给延安朋友们打招呼的事交给了老曹,我就集中精力办理路遥的转院

手续。首先,我要结清路遥在医院里的所有费用,这个工作非常复杂,护士长和护士逐一核对账目,逐一汇总数字,工作做得相当仔细。

主治医生也是此时此刻最忙的一个人,他的敬业精神令人敬佩。这几天他几乎中午也不休息,全神贯注埋头在做路遥的病情报告,而且他忙里偷闲地准备着路遥在途中需要带的一些药。

下午4时,我差不多办完了路遥在延安的出院手续,刚回到他的病房,还没来得及给他汇报他出院的事,他最小的弟弟九娃进来了,同他一块来的还有他延安的那个妹妹。

路遥看见他弟弟从他病房门里进来,显出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和激动,喊了一声九娃,顿时眼眶里就涌满了泪水。

是啊,他在延安住院这一段时间里,深刻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同时他也为自己患了这么严重的病,却得不到多少家人的照顾而伤感,只有他出嫁到延安的妹妹,一如既往地隔三岔五跑到医院来给他送饭。

他是一个作家,一个感情非常细腻的人,难道这一切就是他某一个小说里需要描写的细节吗?他心里一直压抑着,他在不断思考着人生,一喜一忧,一悲一痛,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的眼前回放。

九娃看见躺在病床上病情危重的大哥,失去理智地紧走了两步,一把抱住他哥就号啕大哭起来。

事情太突然了,我一把将九娃从路遥的怀里拉起来,责备他说,你不敢这样,要控制你的情绪,你哥绝对不能受太多的刺激。

路遥在病床上大哭不止,根本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一把又一把地揩着眼泪给我和他妹说,你俩出去一下,我有话要给九娃说。

不知他要给他弟弟说什么,但我担心的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再受更大的刺激而加重病情,那就会影响到他的转院治疗。可是,路遥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尽管我有一些担心,但我还必须尊重他的意愿,跟他妹妹一块走出病房,在楼道里还没站稳脚跟,就听见兄弟俩在病房里哭成了一缝水。我一把拉开门,看见兄弟俩抱在一起,号哭得排山倒海一般。

我再次把九娃从路遥怀里拉起来说,你看你,我不是给你一再叮咛,你哥病成这样,不敢让他再受刺激了,可你……然而,虽然我这样埋怨九娃,但路遥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根本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兄弟俩仍然在病房里哭得死去活来。

路遥一把又一把地揩着泪,不停地给九娃说,哥现在不行了,照顾不了你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在病房里号哭起来。

九娃泪流满面站在他哥跟前,紧紧抓着他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哥,你不要说这些,你绝对会好起来。

九娃来到延安,那他就是路遥身边的一个亲人。因此我在想,九娃来得太及时,有他陪在路遥身边,我再不担心自己承担什么责任,在医院的一切,由他全权负责。而更重要的是,我再不需要出去一下,也害怕他一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好了,让他陪他哥,我抓紧处理其他事。

在医院里,路遥再也不像原来那样排斥他的这个弟弟了,他现在对他弟弟十分亲热,有说有笑,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对他弟的态度。

到了晚上,我征求路遥的意见,能不能让九娃在病房里陪你一晚,这样兄弟俩还可以多说一会儿话,增加一些感情。可我没想到,路遥痛快地答应了我的建议。

那夜里,九娃陪着路遥度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路遥说,你赶快把我挎包里的烟拿出来,去给我那些朋友们一人发一支。就这样,他离开了魂牵梦绕的延安,再什么时候回来,确实是一个未知数了。

“人世间每个人都会有大小不一的光环,当光环退去,谁都是柴米油盐,谁都是一介布衣。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曾经如此期望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路遥已经意识到自己再不能一意孤行了。

离开延安,到一个比较好的医院去接受治疗,这是他的明智之举。如果他仍然要在延安治疗,恐怕真的像他想的那樣,就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了。

路遥对于未来充满着期望和信心。他想有一天,仍然会像过去一样,用高瞻远瞩和审时度势的犀利目光,投入自己的满腔热情,去描绘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创作出比《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更为精彩的文学作品,来回馈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这是他的一个宏大的梦想。因此,他不愿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愿这样轻而易举地放弃自己的努力。他一定要站起来,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有太多的吸引力和诱惑力, 也有他对生命的崇拜。

在延安地区医院短暂的两天时间里,兄弟俩慢慢建立了一定的感情,相处得也非常融洽。在这之前,他曾告诉我,兄弟俩年龄相差那么大,而且又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关键一点,两个人成长在两个县的不同家庭。但血脉相通,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因此在中午的时候,他的弟弟到街上吃饭去了,我建议他转院到西安治疗的时候,能不能让九娃一块去,从我这两天的观察,我觉得九娃挺不错,对哥尽心尽力,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果让他去西安,医院里就多一个人手了。

路遥听我这么一说,全盘否定了。他摇着头说,这绝对不行,你别看他长得茂腾腾的,可他粗手粗脚,什么事也干不了,怕给我端碗水,一下就摔到地上了,我这个弟弟你不了解,现在看他不错,过两天他的本来面目就全暴露出来了。

我说,你怎能这样评价你弟弟,我觉得他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他这两天不是给你打洗脸水,就是给你擦洗身体,比我伺候得强多了。

路遥说,谁家的人谁清楚,你别给我再提这些,到了西安又不是你一个人,还有远村,你怕什么,有你俩就行了,去那么多人又不是打架,关键是他顶不上一个人,光惹我生气。

我说,你不是一直牵挂你女儿吗?远村根本顾不上到医院照顾你,他家里还有一堆事,他哪里能抽出陪你的时间。

路遥说,你还是听我的,这事不要跟我争,我心里清楚,不行就是不行,不能勉强。

当然,路遥不想让他弟弟去西安,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别让他产生一些误会,以为我不愿意照顾他而找了这些理由,那就不好了。

9月5日上午,路遥要离开延安返回西安了。

我办完他的全部出院手续,急急忙忙地走进他的病房,看见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脸和胡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乡下人走亲戚一样,精心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而且他的情绪也比较稳定。

然而,我好一阵不见他弟弟,不知他哪里去了。

我心想,他怎么是这么一个人,难道他真的就像他哥说的那样,一点儿也不靠谱。可是,不靠谱也没有他这么不靠谱的,他哥眼看就要离开延安,可他倒好,不在医院好好陪他哥,却不知跑哪里去了,因此我问路遥,这么一阵不见九娃,他哪里去了?

路遥看了我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把他打发到我妹妹家去了,不想让他待在我跟前,我一看见他们在我身边,心里就难受,特别是我那妹妹,你也看到了,她就是那么善良,看见我住在医院,来一回医院她哭一回。因此在我走的时候,我不想看见他俩,那样我会受不了。

原来九娃离开病房是这个原因。

我看了看他,便说,你看你就要离开延安了,不让你弟弟妹妹送你一下,他们心里也会像你一样不好受。

路遥长叹了一声说,你不明白,我这次离开延安跟往常不一样,往常是欢天喜地,而这次我病得路也不怎么会走了,谁看见心里都难过。因此,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

是的,路遥这次离开延安,当然跟以往不一样,绝对是一个让人无比悲伤的场面,不仅他心里难受,就是他延安那些朋友,看到如此吃钢咬铁的一个人,突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心里怎会好受?因此他毫不客气把他弟弟打发到他妹妹家,不许他弟弟和妹妹到医院和车站送他,这样他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事实上,路遥是一位性情中人,他看见他

弟弟和妹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一起哭哭啼啼,生离死别一样,那样他的情绪就会一天都缓不过来。

我非常能够理解他这样一种心情。

眼看就要离开延安,我问他,早上想吃点什么?要不让我出去给你买一碗小米稀饭,到西安就吃不上延安这么香的小米稀饭了,一会儿咱就要坐车走,时间有些紧张。

路遥说,可以,我就吃小米稀饭。

我拿着他病房里的碗,急急忙忙地从医院的后门里跑出去,在早市上给他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稀饭,拿到他的病房,放在小桌子上,把桌子推到他床跟前,让他趁热赶快吃。

路遥没说什么,趴在我给他推到跟前的小桌上,挣扎着把那一碗小米稀饭吃完了。

我看着路遥,问他,你还想吃点什么?

路遥说,一碗小米稀饭可以了,别的不想吃。

我说,不想吃就不要勉强了。

路遥点了点头,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时针已经指向1992年9月5日上午8时。

这是两天前,我同延安地区行署办公室副主任樊高林商量好从医院出发的时间。他代表延安地区行署来医院送路遥到火车站,并由他定下了送路遥去火车站的路线。那就是上午8点从延安地区人民医院的后门大街上出发,穿过延安的中心大街,然后到达火车站广场。

樊主任问我,你觉得这样安排怎样?

我说,你怎么安排都没问题。

就在这天早晨,老曹早早来到了路遥的病房,他提前在病房里看了一下路遥没有什么问题就离开了。他在路遥离开延安之前,还有好多工作要做,特别是路遥在延安的那些朋友,他一个一个地给打了电话,告诉了路遥就要离开延安的消息,当然,他这样通知延安的朋友,并不是让他们都到医院来送路遥,而是让路遥的这些朋友知道就行了,尽量不要到医院去,更不要去火车站。他知道路遥比较敏感,害怕去了那么多的人,反而会增加路遥的思想负担,甚至再加重他的病情。他一看路遥情绪比较稳定,没什么问题,就又忙着安排路遥离开延安的一些事情去了。

虽然老曹和樊主任提前做了这方面的工作,尽量减少一些送行的人和车。然而,就在路遥准备离开时,延安地区人民医院的院子里,仍然还是聚集了很多送他的男男女女。

在如此庞大的送行队伍中,有一直关心支持他的延安地区政协主席冯文德、地委宣传部部长白崇贵、延安报社总编辑李必达、记者李志强,文联的杨明春和高其国、延安群众艺术馆的王克文以及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上百名干部群众,一直默默地站在医院后边的街道两侧。

送行的这些人都是路遥的好朋友,他们知道他今天要离开延安,无论工作多么繁忙,也不管有什么重要的事,都早早来到地区人民医院,等待着这位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作家。

他实在是太累了……延安的父老乡亲们深深地为他而惋惜,也真诚地为他流下悲伤的泪水……

其实,就在头天晚上,老曹还一再给路遥的那些朋友们交代,能不到医院去送行的尽量不要去,他害怕场面过于悲壮而影响到路遥顺利抵达西安。然而,送他去火车站的车压缩了再压缩,人员减少了再减少,还是控制不了人数。路遥是他们非常崇拜的偶像,也是陕北人民的优秀儿子,他就要从这里离开了,朋友们说什么也不愿意缺席,场面实在是无法控制呀。

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后边那个狭窄的街道两旁,已经排满了各种各样的车辆,黑压压的人群静静伫立在医院后门的街道两侧,没有一个人在这时候高声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的气氛。

一到8点,我和老曹按照约定的时间,搀扶着病重的路遥,从他住了近一个月的病房缓缓地走出去,一步一挪地走向停靠在医院后门的那辆小轿车。

他的步子迈得无比沉重,眼睛里含满泪水。

此时,比较敏感的路遥感觉到街道两边站了许许多多送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好姐妹,慢慢抬起他的头,用自己已经有些模糊的眼睛,

看着为他送行的父老乡亲,艰难地抬起手,向他们挥手致意。

的确,这样的场面太悲壮了。

是啊,这天一大早,经常去路遥病房的冯文德、白崇贵还有樊高林,再不像往常那样,谁也没有去路遥的病房去看他,害怕去了给他带来不稳定的情绪,只能靜静地站在医院外的街道上,维持着秩序,不允许送行的任何人靠近路遥一步,也不允许太多的人到延安火车站去送行,只允许为数很少的几个人到火车站。

尽管如此,仍然有13辆送行的小轿车,五十多位送行的人去了延安火车站送路遥。

路遥,你是家乡人民的骄傲,家乡人民为你自豪。现在,他就要从这块产生英雄和史诗的土地上离开了。

就这样,送路遥的车队缓慢地穿过延安大街,徐徐驶进延安火车站广场。

路遥实在是太累了,倒在了这块土地上。可他还十分年轻呀,仅仅42岁,那么他还会回到延安母亲的怀抱吗?

路遥在延安火车站广场下了车,由他的好朋友曹谷溪、冯文德、白崇贵和延安的其他几位朋友搀扶着,朝火车的站台上走去,而通往站台的道路两旁,站满了黑压压送他的人。几位执勤的铁路警察,飞快地跑向路口,为路遥打开了一条绿色通道。

路遥被扶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

可是,他不愿意到火车的软卧车厢里去,而是非要坐在紧挨车厢过道窗口的一个凳子上。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了,甚至肝区疼痛难忍,可他仍然支撑着,用低沉的声调对我说,你快把车窗给我开大一点。

打开吧!让他再看一眼他亲爱的父老乡亲!

打开吧!让他再看一眼他眷恋的陕北黄土地!

透过了那层车窗的玻璃,路遥趴在车窗口,用已经模糊的双眼,看着为他送行的这些家乡父老乡亲,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禁不住地滚滚流淌。

车窗外的站台上,已经站满了送他的延安父老乡亲,看到他的泪水,也像他一样,一个个泪流满面。

此时,他的弟弟和妹妹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悄悄来到火车站,就站在这些送他的人群中,没敢跟他们亲爱的哥哥打一声招呼,默默地看着病情危重的大哥,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站在路遥的跟前,搀扶着他的胳膊,突然看见人群中他的弟弟和妹妹,急忙给他说,你弟弟和妹妹也到火车站送你来了,你给他们打一声招呼。

路遥慢慢抬起头,一眼就看见站在火车站台上为他送行的人群中的弟弟和妹妹。他慢慢地抬起了手,给他的弟弟妹妹招了招,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有泪水在他略显苍老的脸上不停地往下流。

这时,路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含着泪水对我说,你快把我的挎包拿过来,那里边有烟,你去给他们散一支。

我想,这是路遥用这种方式感谢送他的人。因此我急忙走进软卧车厢,从他黄色挎包里拿出两盒“红塔山”香烟,急急忙忙从车厢里走下去,正准备拆开烟盒时,老曹对我说,你把烟给我,我去给他的朋友们发烟。

我把烟交到老曹手里,请他代表路遥,表达一个陕北人民的优秀儿子的真诚谢意,然后便走上车厢。

可爱的陕北父老乡亲,这是路遥向你们表达谢意。

列车在人们的悲切声中缓缓启动了。

路遥扶在车窗玻璃上,用模糊的泪眼,艰难地抬起手,向送他的人频频挥手。

再见了,圣地延安!再见了,陕北父老乡亲!

再见了,可亲可爱的陕北黄土地……

火车在一声尖厉的鸣叫声中,缓缓驶出延安宝塔山下不远处的火车站。

列车带着路遥很快离开了延安,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也没有了曾经的慷慨激昂,延安那些熟悉的一道道山、一条条沟,让他流淌的泪水打湿了。

就这样,列车驶出了延安,穿过一个隧洞,列车长就来到他的软卧车厢,站在车厢的门口,庄严地给他敬了一个礼,用洪亮的声音说,我是本次列车的列车长,如有什么要求,可随

时向我提出,我保证一路平安地把作家护送到目的地。

列车长刚刚离开,列车员就来到路遥乘坐的软卧车厢,打来了热气腾腾的开水,精心整理了床铺,为路遥竭尽全力地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就在这次列车上,那些互不相识的旅客,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路遥也乘坐这趟列车,纷纷来到他的软卧车厢门口,没有大喊大叫,没有前呼后拥,默默地看上他一眼,便自觉地离开了……

此时,全程护送路遥的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大夫马安柱和护士高洁,还没等列车行驶到路遥视为自己创作的风水宝地甘泉,就在车厢里忙起来了。

高洁在路遥床铺的一边,聚精会神地配着药,她要在列车上为他输液,保证他在返回西安的途中,不出现任何问题。而延安火车站,还专门派了一位负责同志,一路护送。

路遥回到古城西安,却没能回到他装修好的家,而是住进了西安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传染科,医院很快给他下了病危通知……

“人生如梦,岁月无情,蓦然回首,才发现人活着是一种心情,穷也好,富也好,得也好,失也好,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想想不管昨天、今天、明天,能豁然开朗就是美好的一天;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能永远珍惜就是好心情。”

这是9月5日下午6时10分,西安火车站。

路遥乘坐的延安到西安的列车就要进站了。

在西安火车站的站臺上,路遥的妻子林达,不停地朝列车驶来的方向张望。她不知道跟她一块生活了十几个年头的爱人究竟病成了什么样子,在这些日子里,她在不停地打探着有关的消息。有的人告诉她,路遥的病什么事也没有,很快就会好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到西安。她想,只要他能健康地回来,什么事情都不是事情,一切都可以坐下来慢慢商量。她觉得他是一个有担当有作为、顶天立地的男人,绝对不可能这样逃避自己的责任,更不可能言而无信,他那种坚强意志哪里去了呢?怎么能就这样一病不起呢……然而,也有的人曾这样告诉过她,路遥病得非常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能不能渡过这个难关,那就看他的造化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男人自己清楚,他不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人纯粹胡说。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他不可能轻易倒下,也不可能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怎么可能有生命危险……

林达在站台上,急切地等待着路遥回来。

此时,杨韦昕、晓雷、王根成、李秀娥、李国平、刑小利、远村……还有陕西省文化厅厅长霍绍亮、新华社陕西分社记者李勇,一个个静静地站在站台上,急切地等待着路遥坐的列车。

路遥的弟弟王天乐,带着一辆“三菱”越野车,也从铜川赶到西安。此时此刻,他就站在来接路遥的这些人群中,沉默不语,一脸的焦虑。

列车刚刚在站台上停稳,林达、晓雷、李秀娥还有王天乐就从车厢门走上去,来到路遥的软卧车厢,看见车厢里不停呻吟的那位曾经刚强的汉子,现在突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所有对他的那些问候在此时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好默默地搀扶着他从车厢里缓慢走下来。

此时的李秀娥泪流满面,她紧紧地跟在被她称为小老弟的路遥身后,看着消瘦且不停呻吟的路遥,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怎成了这个样子?

是啊,在疾病面前,任何人都不堪一击,路遥也是如此。那时他是多么刚强的一条汉子,可是现在突然变得弱不禁风,基本上连路也走不稳了,摇摇晃晃,一直由接他的晓雷和林达搀扶着。可以看出,他那两条腿宛如麻秆一般,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光景。

尽管如此,他仍然刚强地抬起自己沉重的头,扫视了一眼接他的这些人,艰难地抬起手,不停地招手致谢。

路遥没能回到西安建国路的陕西作协,也没有走进倾注了他许多心血的新装修的那个家,由他的朋友和单位上同事,把他直接送到西京医院传染科。

那是一个阴冷且与外界几乎隔离的地方,孤零零地坐落在西安长乐路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门诊大楼旁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四面有一人多高的铁栅栏把这个传染科围得严严实实。传染科的大门管理得相当严格,没有陪人证,任何人无法随便进去。

这是他非常不想去的一个地方,可是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主动权,没有任何选择,情愿不情愿只能来到这里。

他从延安地区人民医院离开,又一次踏进西京医院传染科的大门。他刚刚进了病房,就有四五位医生和护士齐刷刷拥进来了,开始给他进行一系列紧张烦琐而复杂的检查工作。

抽血化验,评估病情,专家会诊,研究制定一套科学而合理的治疗方案。是的,这里正在精心筹划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些西北地区比较权威的肝病专家,非常有经验的主治医生和经过专业训练的护士,一位位像久经沙场的战斗英雄,急匆匆地往返在病房和楼道之间,映现出一个个紧张而忙碌的身影。

此时此刻,我确实有些疲惫不堪,就像一个没娘的孩儿一样,眨动着惊慌的眼睛,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呆呆地站在路遥病房的门前。

在这里,几乎没有人感觉到我的存在,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所有送路遥到医院的人,都一个个站在病房门外,神情有些凝重,谁也不说一句话,看着医生和护士给路遥忙着做各种各样的检查,匆匆离开了。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不声不响地进入尾声,医生和护士从病房里出去,走进了他们的办公室,路遥的爱人林达才最后一个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了刚才那样的紧张和繁忙。看上去路遥比较平静,能感觉到他有些疲倦,却没有过多的语言,用他已经模糊的眼睛看了一眼我和他的弟弟王天乐,悄悄闭上了眼睛。

王天乐眉头紧皱,在病房里不安地走来走去。这样走了一会儿,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走到我跟前说,今晚上我陪我哥,一会让车把你送到东大街陕西日报家属院,那里有我的一个宿舍,还可以洗澡,明天我让司机在东大街接你,你再来医院替我。

我说,要不我回建国路,听说延安地区人民医院送你哥的医生和护士住在作协招待所,他们在作协没什么熟人,如果你晚上陪你哥,那我去陪他俩。

王天乐说,这些事有作协安排,我们不管,你好好休息一晚,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我说,那也行,你陪你哥,我就去睡觉了。

就这样,王天乐把他在东大街宿舍门上的钥匙给我,把我送到传染科的大门口,叫了他带来的司机,让司机把我送到东大街。

我坐着 “三菱”越野车到了东大街,在皇城宾馆门口一下,车就去医院了,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陕西日报的家属院,而他的那个宿舍,我就更不清楚在什么地方。我找了好几个来回,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我走进一看,哪有洗澡的地方,连卫生间也没有,难道他让我在脸盆里洗澡?

时间不早了,我也不再想洗澡的事,就想睡觉。

就在我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天乐突然进来了。我惊讶地看着他问,你怎么过来了?医院里谁陪路遥?他一个人在医院能行吗?

王天乐说,医院里有护士,不让人陪。

我说,那你回来,就一张床,我回作协去。

王天乐说,你就住这里,不要去作协,旁边卫生间有淋浴可冲澡,一会我想别的办法。

我说,你没必要出去,我作协有房子。

王天乐说,你别管这些,我去找我的同事。他一边给我说,一边在宿舍里收拾他的东西,从门里往出走时候还叮咛我,明天中午你到医院,不要去得太早,我先去医院陪我哥。

我说,好的,没问题。

那天,我在天乐的单身宿舍睡了一晚。

天刚放亮我就醒了,一看还不到7点,我觉得现在去医院确实有点早,怕医院大门也进不去。而更重要的,昨晚他给我吩咐,他先去陪他哥,既然天乐有这个意思,那就让兄弟俩和谐地在一起,也是治疗路遥疾病的一剂良药。要知道他在延安住院那些日子,天乐迟迟不去,让高其国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又一个,而他好不容易去了,也没陪他哥几天。路遥觉得天

乐对他不像原来,怨气越来越大,而他的这种怨气和不满,在西安火车站广场表现得尤为突出。就是路遥从火车站广场往停车场走时,他宁愿让林达去搀扶,也不让天乐靠近他身边,几次甩开天乐搀扶他的胳膊。我知道,这是路遥故意让天乐在众人面前难堪。那么看,兄弟俩之间有了一些隔阂,天乐明确告诉我,他先去医院陪路遥,我就不能去得太早,希望他俩尽快化干戈为玉帛。

这样一想,我就从天乐的单身宿舍离开,步行去了建国路的陕西作协,把延安护送路遥到西安的马大夫和高护士看一下,也是出于对他俩的礼貌。

其实,西安东大街离建国路很近,我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刚从作协大门里进去,就看见马大夫和高护士在作家协会的院子里站着。

我走到他俩跟前,微笑着问,这么早就起来了?晚上休息得怎样?是不是要到哪里去?

马大夫笑着说,晚上休息得非常好,现在准备去临潼兵马俑,你们单位安排得非常周到。

我说,我不能陪你们了,一会儿还要去医院。

马大夫说,根本不需要,去医院陪路遥是大事,我没把路作家的病看好,心里实在有愧。

我说,对路遥的治疗,你已经尽力了,非常感激你这段时间的付出,路遥让我代他谢谢你。

就在我与马大夫和高护士在作家协会院子里说话的时候,单位的司机张忠社到了院子,他一脸微笑地问我,你怎没去医院陪路遥?

我说,一会儿就去,你把我客人给招呼好,他俩可是我和路遥的朋友。

张忠社笑着说,那有什么问题。

在作协院子里送走马大夫和高护士,我回到我住的那个房子。房子已經不像样子了,桌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我实在不想去打扫,知道没时间回来住,也就没必要打扫,只用干毛巾把椅子上的灰尘拍了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作协的大门,到东大街坐公交车去了西京医院传染科。

这是路遥住进西京医院传染科的第二天。

今天的公交车不是很顺利,我在东大街的大差市等了有半个小时,才等上一辆,而且乘车的人很多,非常拥挤,到了西京医院差不多是上午10点钟了,我在医院门口买了一些水果,就去了传染科。

我从病房门走进去,看见天乐正在床上给他哥的后背按摩,按得非常卖力,他的头上已经是汗水淋淋了。

路遥在病床上躺的时间太长,浑身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因此他输液结束,我们就在他后背上这样按摩一阵,这样能够促进他身上的血液循环。

我看见天乐这样的表现,觉得兄弟俩已经消除了以前的误会,没什么隔阂了。看来路遥还是通情达理的,仅仅过去一个晚上,兄弟俩就和好如初,确实值得人高兴。

这时,天乐见我从病房进来,很快停止了给他哥的按摩,把他哥扶着躺在床上,去卫生间洗了手,然后从病房走到门跟前,给我招了招手。

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他有什么话要给我说,因此我赶紧从病房走出去,走到传染科的楼道,看他到底有什么事。

王天乐站在传染科的过道,紧皱着眉头,看见我走到他跟前,他摇了摇头给我说,告诉你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但你不要害怕,路遥的情况非常糟糕,医院刚才给他下了“病危通知”。

什么?我说,怎会突然给他下病危通知?

王天乐说,唉,我这个大哥就是这个命,一点也不听人的话,我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刚才主管他的医生把我找到他的办公室,明确告诉我,路遥的病情相当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我突然听到王天乐告诉的这个情况,感到非常的震惊,怎么路遥的病情严重到这样一种程度?我只是感觉到他病了,而且病得比较严重,怎么他刚刚从延安转到西安就是这样?

在西京医院传染科的过道里,天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来他也没想到路遥是这样的情况,这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这样,你在医院里陪着我哥,我出去一下,有非常重要的事得去处理。

我说,你这样一走,路遥万一有什么事咋办?

王天乐说,你不要这么紧张,一定要冷静,他暂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说,你不是说他随时有生命危险吗?

王天乐说,医生一般都会把问题说得很严重。

尽管天乐这样说,我心里确实有些害怕,不知道医院给他下的“病危通知”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他真的不行了,难道他真的随时有生命危险吗?因此我说什么也不想让天乐离开,甚至有些祈求地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出去,跟我一块儿陪你哥,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实在有些害怕。

王天乐说,你怕什么,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我不是告诉你了,路遥现在不会有问题。

王天乐说的是真是假,我搞不清楚,但是我心里就是不踏实,特别是他告诉我医院给路遥下了病危通知,我觉得问题就相当严重了。

说实在的,在王天乐没有告诉我路遥这么严重之前,我还一直糊里糊涂,尽管我看见他已经病得一天不如一天,但我并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位刚强的人会倒下爬不起来。是的,我一直认为能够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一定是福星高照,怎么能跟死连在一起呢?那时,我就是这么天真想的。然而天乐的话,确实把我给吓着了,感觉到面对路遥,就是面对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心里十分恐惧,甚至不敢从他病房里进去,就像小时候村里有人去世了,不敢一个人从门里出去一样。

其实,医院给路遥下的 “病危通知”并不意味着他的生命到了最后,他仍然有活的希望,只是医院采取了这样一个必要措施。

医院一边给路遥下了“病危通知”,一边组织专家会诊,研究制定他的一套治疗方案,并且集中了传染科最权威最得力的医疗技术人员,全力以赴挽救他的生命。很快,路遥的治疗团队组建起来了,由已经退休的传染科原主任、西北地区最权威的著名传染病专家阎荣教授,作为路遥的上级医生;传染科一位姓段的教授,作为他的主治医生;正在第四军医大学读研究生的康文臻,是主管他的住院医生……还有传染科的护士长以及日常护理他的护士,都是传染科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可想而知,西京医院对路遥的治疗工作是一种什么样的重视程度。

这种重视不仅体现在医院的各个环节,省委省政府领导对路遥的病也是更加关切。省委书记张勃兴多次做出批示,要求有关部门对路遥给予关心和照顾,希望他能够尽快站起来。

9月9日上午9时,陕西省政府省长白清才,在陕西历史博物馆参加了一个长安画坛中国画展开幕式后,驱车来到西京医院传染科,看望路遥。

白省长缓步走进路遥的病房,面带微笑,握着躺在病床上的路遥的手,关切地对他说,你要拿出写《平凡的世界》的勇气来,一定要把病治好。

路遥微笑着说,我一定努力,感谢白省长对我的关心,您这么忙还来医院看我,我非常感激。

这位平民省长仔细询问了路遥的病情,然后像拉家常一样地问他,你想吃什么?

路遥微笑着给白省长说,还是想吃陕北小米稀饭。

此时,白清才省长和在场的人都愉快地笑了。

看望了路遥,白省长走出病房,他对医护人员说,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千方百计把路遥同志的病治好,选一个省长容易,而作家是选不出来的。

医护人员说,请省长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把路遥同志的病治好,让他早日恢复健康,创作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

是的,不仅仅白省长对路遥有这样的期望,人们也在翘首期盼他继《平凡的世界》以后,再有一部比《平凡的世界》更精彩的文学作品。他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成功经验,能够创作出更加优秀的长篇小说。

到了9月11日,路遥在西京医院的传染科住了一个星期,经过医生和护士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他的病情有了非常明显的好转,不仅可以自己下地走路,面部也渐渐红润起来,情绪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然而,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正当人们为他病情好转感到欢欣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悄然走来。中午12时过5分,谁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病情有了明显好转的路遥,刚刚吃完中午饭不久,突然莫名其妙地病情严重了,渐渐神志不清,很快处于昏迷状态,医院立即组织抢救。

一时间,病房里就像打仗一样,乱成了一锅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急匆匆地出出进进,一组组抢救的仪器搬进了他的病房,他的身上很快插上了各式各样的管子,阎荣教授冲在前面,担任着抢救路遥的总指挥,并及时调整抢救方案。

下午3时,路遥已经昏迷了3个小时,仍在昏迷状态。省委组织部的冯副部长并不知道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两天前他还听省委的一些同志讲,路遥在西京医院的治疗非常明显,病情正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今天正好有时间,就去了医院,然而刚走到路遥的病房门口,便看到医院正在组织抢救。

冯副部长只好站在他病房的门口,透过玻璃窗户,静静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路遥,便匆匆离开了。

下午4时50分,就在冯副部长离开医院不一会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牟玲生听说路遥病情好转,便和秘书山振兴一道,驱车赶到医院看望路遥。

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之前,牟玲生是陕西省委的一位副书记,分管文化宣传,路遥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省委省政府专门为他举行了一个庆功会,牟书记代表省委省政府向他颁发了奖金和证书。他为路遥感到自豪,路遥为陕西争得了荣誉,然而让他感到非常遗憾的是,路遥年纪轻轻就患上这么重的病。牟书记虽然已经离开省委副書记的岗位,此刻是省人大常委会的一位副主任,不再分管这方面的工作,但他跟陕西的作家艺术家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因此他去医院看望路遥也在情理之中。非常不巧的是,他来得真不是时候,路遥仍然没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也不知道牟书记来医院看望他。就这样,牟书记怀着一种无比复杂的心情,只能和山振兴站在病房的门口,透过病房的窗户玻璃,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仍然昏迷不醒的路遥,非常难受地离开了。

一直到下午7时45分,已经昏迷了7个多小时的路遥,才慢慢苏醒过来。此时,他显得异常平静,根本没感觉到自己昏迷了7个多小时,而是觉得自己睡了一个好觉,有多少日子他都没这样睡过了,仿佛这一觉就把他在延安七天七夜的失眠全給弥补了回来。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是疾病向他发出的一个危险信号,可他却浑然不知,仍然我行我素。

路遥的病情,随时牵动着陕西各界的领导和朋友,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医院看他,给他战胜疾病的勇气和信心。9月13日的上午9时,省人事厅副厅长郭开民,带着省人事厅专业技术人员管理处专家服务中心的同志,来到西京医院传染科。路遥是陕西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且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从尊重人才的角度,专家服务中心理当来医院。

时间好快,到了9月17日,好久没有下雨的西安,意外地下了整整一天的瓢泼大雨。

下午3时,大雨仍然下个不停,省政协副主席李森桂和秘书张魁,冒着瓢泼大雨来看望路遥。

李森桂是陕西子洲人,也是路遥的陕北老乡,曾长期在延安地区工作,担任过地委书记和延安大学的党委书记,他见证了路遥的艰难成长,也对路遥的成绩感到由衷的高兴。同是从陕北黄土地走出去的人,情感上难免会有一些共鸣。他冒雨赶到医院,走进路遥病房。对路遥说,你是陕北人民的骄傲和自豪,为我们争得了这么高的荣誉,希望你能够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早日恢复健康。

路遥微笑着说,非常感谢你在百忙之中到医院里来看我,我一定积极配合治疗,决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尽早站起来。

9月20日上午10时,一直关心和关注着路遥病情的陕西省委宣传部部长王巨才,刚从日本访问回来,再次来到路遥病房,询问了他在这里的治疗情况,然后向他转达了省长白清才的批示。

白清才省长的批示是这样:路遥是陕西乃至全国难得的优秀人才,希望路遥同志能够安心接受治疗,等他出院以后,同贾平凹同志商量,可以结伴到中国最好的地方去疗养,也可

以单独出去,省上再困难,也要拨出专款。同时,白省长再次郑重其事地批示他曾经讲过的一句话:“一个省长好选,可作家是选不出来的。”白省长意味深长的批示,很快在陕西文学艺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路遥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唯一能够回报这些关心他的人的就是尽快站起来,拿起手中的笔,创作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精品力作。他绝对不能就这样倒下,凭借创作《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勇气和毅力,自己一定会勇敢地站起来……

路遥说,你再去陕北一趟,我的文集还需要一些订数,陕北你人比较熟,想办法多征订一些,这样我的文集就可以开印了……

“生命不是赛跑,而是旅行。比赛在乎终点,而旅行在乎沿途的风景,好心情才有好风景。生命太短暂,哪有时间遗憾,一分钟都不要留给那些让你不快的人和事。若不是终点,就要微笑一直向前。”

短短数日,虽然路遥的病情经历了一波三折,但是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病情明显出现很大的转折,各项指数逐步走向正常,病情也基本稳定。

路遥非常自信,想再创一个奇迹,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回到建国路的陕西作协,想办法改善一下陕西作家的生活和办公条件。他深知陕西作家的勤奋,涌现出了一批可圈可点的知名作家和评论家,在全国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然而他们却实在是太贫困了,家庭负担很重,一个人的工资需要养活一大家子人,甚至有的作家的孩子一个也就业不了,难免会产生一些家庭矛盾,这些非常现实的问题,他要想办法一一解决。

此时病情稍微稳定的路遥,就会想一些作协的事情。他哪一天能够实现这些美好愿望?不得而知。他现在的这个病,最要命的就是肝腹水,这个问题非常麻烦,也严重影响到他病情的好转。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在延安地区人民医院解决不了的问题,经过西京医院肝病专家的精心治疗,基本上迎刃而解,腹水渐渐消除得差不多了,食欲也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改观,唯有黄疸指数仍居高不下。

任何事情都可能有它的两面性,由于他情绪的不断反复,导致他的病情也在不断地恶性循环,医生和护士看到这样,多次提醒他,为了早日恢复健康,就要排除一切干扰,积极配合治疗。同时医生还提醒他,在精神上不能受刺激,也不能太激动。可是,面对他的家庭和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困难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维,能够让他什么也不想地积极配合治疗,谈何容易。

谁都知道,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也就不可能用普通人的思维方式考虑和看待一些问题,况且他是一个非常争强好胜的人,从来不认输,有时甚至表现得还很偏执,这些对他的治疗都是一个问题。

有时候,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把自己的一些情绪自然不自然地强加给别人,突然会提出一些不合情理的要求。事实上,有些事对他来说,几乎是易如反掌,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他是著名作家,身上有着光鲜亮丽的光环,那些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的事,在他这里就变为可能了。所以他就用自己的标准和尺码来要求别人,常常会搞得人哭笑不得。然而,事情往往并不是这样,如果有一些事情能够按照他的意愿如愿以偿,他就会喜笑颜开,而一旦有些事跟他的想法背道而驰,他就会毫不客气闹一阵情绪。

他这种固执的性格成全了他的事业,也无形中给他的短暂的人生埋下了祸根。

路遥大约从延安转到西安一个月的时候,他的亲生父母从九娃的口中得知,给他们光宗耀祖的儿子病倒了,几乎急得心神不安,觉得儿子怎么会病到住院?去年在家里见他,他还是那样的虎背熊腰,什么问题也没有,怎么突然就病得这么严重。

是啊,他一定是病得不轻,在延安都已经治不了他的病了,转到了西安去治疗,也不知道他好了没有。

那几天,路遥的父母整天以泪洗面,急得不知在家里哭了多少鼻子。老两口觉得在家里这样着急也不是办法,就让小儿子九娃去西安一趟,看他大哥的病到底好了没有,是什么病把他害成这样。

九娃就这样从陕北清涧来到了西安。

九娃的到来使路遥十分开心,不像在延安时那么排斥他了,他也觉得在医院里光我一个人不行,医院管理得那么严格,根本不像在延安,一出去就进不来了,想进去还得翻传染科的铁栅栏围墙,非常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在西安又缺少老曹那样的帮手,我离开医院,病房里就他一个人。因此我给他把这些情况一分析,他也觉得把九娃留下照顾他有好处,还可以让我出去给他干一些别的事情。

就这样,九娃在西安留下来了。

九娃来西安没半个月时间,路遥就交给我一个非常特殊的任务,去一趟陕北。因为前两天陕西人民出版社的陈泽顺到医院来看他,说他的文集已经全部就绪,就是差一些订数,出版社还不能开印。

路遥有些着急,他给我说,陕北是你最熟的一个地方,有熟人好办事,让你去别的地方去办这样的事,就是我给你出难题,只能让你去陕北办这件事了,我也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看出你这个人有这方面特长,你就辛苦一下,去陕北想办法给我征订一些文集,这样我的文集就能顺利开印了。

我说,你说的这个事情,我觉得没一点问题,你在陕北的名气如雷贯耳,去征订你的一些文集,应该是手到擒来。西安有九娃在你身边,我也放心。那我就给你跑一趟,找一找陕北的朋友。

路遥给我叮咛说,到了陕北,你一定要用智慧去办这件事情,要知道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尽量想办法多征订一些,当然是越多越好。

我说,我知道,如果是这样,那我明天就去。

路遥说,你自己在路上小心一点,到陕北征订我文集的时候,你可以大胆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让你来陕北征订我的文集,把我的旗号打上。

我说,没问题,你就在医院安心地治疗。

然而,我答应是答应了,究竟能征订多少文集,我心里一点数也没有。关键是怕没人征订,尽管这是他的文集,可现在是人在情在人不在情也不在,去陕北征订文集的是我,而不是路遥,人家能给我这个脸面吗?但不管怎样,我已经答应他了,有一句话叫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应承下来,就要不惜一切去办。因此我想我还是先回家乡清涧,我在榆林地区再没有比清涧更熟悉的地方了,而去清涧的保险系数也大一些。一来,路遥去年刚刚回了一次清涧,那是他的家乡,而且还在清涧大礼堂做了一场非常精彩的报告,应该说他的影响还在。還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我在清涧文化局工作了几年,无论是新华书店还是图书馆,都有一些关系,事情会好办一些。同时我跟县委尤北海书记和县长高治民是朋友关系,必要时我可以动用一下他们。

就这样,我信心满满地回到清涧,首先去了县图书馆,想让他们订几套路遥的文集,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我头一炮就没有打响,图书馆不买我的账,理由给我找了一大堆,那时候我才深刻认识到什么是人走茶凉,也许这就是。

图书馆不给我一点情面,甚至还堂而皇之地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新华书店的经理,如果新华书店把路遥文集订回来,图书馆可以去新华书店买一些,现在没办法订路遥的文集,不是不订,关键是图书馆暂时没这个经费。

我几乎是哑口无言,人家说的不是没道理。

那时,我是多么的信心百倍,甚至幻想到我去了县图书馆征订路遥的文集,那绝对是得心应手的事情,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有了这样的经验教训,我再不敢轻举妄动了,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策略,就像路遥告诉我的那样,你要用智慧去办这件事,看来他是有预见的。因此我绝对不能再直接去新华书店,害怕再出现图书馆那样的情况。

这时,我想到了年轻的县长高治民,让他给我写一个条子,估计就万无一失了。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认人不认事。

这样一想,我很快去了县政府办公大楼,正好高县长在办公室,我把征订路遥文集的事

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希望他出面帮助我。他是非常爽快的一个人,说这个没什么问题,不就是征订路遥文集,我现在就给你写一个条子,你拿上我的条子去找新华书店的经理,让他们订100套。

我非常得意,拿着高县长的条子,就像拿到尚方宝剑一样,兴高采烈地离开高县长办公室,赶紧就往新华书店跑,觉得不把路遥的事完成,就不好给他交代了。

然而,我刚从县政府大门里出去,刚走到招待所的门口,就看见县新华书店经理在我的前边。因为是熟人,以前一块儿共事,因此我紧走几步,赶到新华书店经理面前,急忙把高县长的条子递给他说,路遥出版了他的一套文集,现在还差一点订数,我刚才找了高治民县长,他给你写的条子,让你帮忙订100套路遥文集。

新华书店经理一边走一边看着县长条子,觉得条子绝对没一点问题,就是县长的手迹。可他却对我说,这事实在不好办,县长给我批条子,可是他没给批钱,我拿什么订你这么多的书。

我问,那你究竟能订多少?

他说,我订两套,也算是给你面子了。

我说,好我的经理,你开的什么玩笑,这么大的一个新华书店,两套是不是太少了,你再订一些,路遥是著名作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出版文集遇到了一些困难,你帮一下他也是应该的,我求你还是考虑一下,帮忙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他说,我给你解决这个困难,那我的困难谁来给我解决。你是文化局出去的人,书店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自收自支单位,财政一分钱也不给,而且现在的书确实不好卖。

我说,路遥的书没问题,这点你放心,不会积压在你库房卖不出去,你就订一些。

我跟在这位经理身后,就差给他下跪磕头了。

然而,我的苦苦哀求在他跟前无济于事,人家不吃我这一套,答应订两套也是看在县长的面子上,否则两套都不可能订。因此我想,我不能让高县长白写这个条子,两套就两套,我跟你去书店,你给我一个征订单,不要我走了你又不订。

他说,我不会,肯定给你订两套。

我说,那我代表路遥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拿到路遥文集的征订单。

我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在清涧征订路遥文集会这么艰难。那时我是信心百倍,觉得清涧不仅是路遥的家乡,他刚获得茅盾文学奖,去年又回去了一趟,在清涧征订几十套应该不存在问题,何况我还动用了县长,书店不看僧面也看佛面,看在县长写给他条子的分上,也会订的。然而县长的条子,有时候也不一定管用。

知道事情遇到了麻烦,我到别的地方去征订,问题可能会更大。那时,我心里确实有一些压力,不知该咋办?再去找高县长,让他亲自给经理打一个电话?觉得这样不合适,他们仍然不订,我照样没办法,甚至还落个两头不讨好。

清涧征订没什么希望了,我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高县长,就去了绥德,找了我绥德县的几位文学朋友,让他们分头找一些自己的关系,想办法订一些路遥的文集,我再不敢轻举妄动了,知道绥德不像清涧,我没有在这里工作过,领导一个也不认识,而关键害怕结果跟清涧一样就更麻烦了。

事实上,绥德这些文学朋友非常热心,主要是路遥一直是他们崇拜的偶像,一致在我跟前答应没问题,他们会想一切办法,动用所有的关系,在绥德征订路遥的文集,尽快会把订数告诉我。

就这样,我觉得我在绥德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就离开了,直接去了榆林,住在榆林二道街的地区干部招待所。我把最后的所有希望,全寄托在这里。因此一到榆林,我没敢休息,害怕下班找不到人就白忙了,赶紧去了地区文化局,想找一下徐鹏翼局长,让他帮忙解决一下这个事情。

可是,我去得真不是时候,徐局长不在,他到西安开会去了,回榆林怕还得几天时间。然而,我没见到徐局长,等于没人给地区新华书店的人说话,那么征订路遥文集的事,恐怕在这里又要泡汤了。

正在我灰心丧气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文化局群文科的杨彦从院子里上来了。我跟他比较熟悉,在一个系统工作,关系处得也不错,他看见我站在地区文化局的门口,便微笑着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问我,知道你离开清涧县文化局了,调到地区文联,也没看见你来上班,你去了哪里了?我说,我离开文化局,一直在省作家协会。

杨彦说,那你跟路遥在一块儿。啥时来的榆林?到文化局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说的一点没错,我跟路遥在一块儿,这次来榆林,也是为他的事,就是征订他的文集。我来文化局是找徐局长,他跟路遥都是石咀驿的人,想让他帮一下这个忙。

杨彦说,你不用等徐局长,谁知他啥时回来,你可以直接去书店找刘经理,他是一个好人,刚提拔到地区新华书店,而且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熟悉。

我听杨彦这么一说,喜出望外,觉得书店是条条管理,全地区12个县的新华书店,只要他说一句话,每个县订50套,12个县就是600套的订数,虽然这个数字不是很理想,但也相当不错。

然而,真是应了那句,想到天上掉到地下。

我怀着满腔的热情,去了地区新华书店,顺利找到刘经理,说明了我的来意。但他给我的答复让我大吃一惊。他说,你说的这个事,按理说我得帮忙,可我确实有困难,各县新华书店经营状况不佳,库存积压很大,而路遥的文集一套一百多块钱,这么贵的书,恐怕很难销出去。这样,你已经找到我了,我可以订几套看一看情况,多了确实有一些困难。

这下,我感觉到自己把自己彻底给玩死了,这个牛皮已经让我给完全吹破,自己不经意打了自己的脸,我回去怎么给路遥交代这个事呢?

然而不管我怎么想,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无情。我干着急,却想不出一点辦法,有一种想在榆林大街上哭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榆林的石板街道上,仰望着天上的一颗颗繁星,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现在,我在不断地这样胡思乱想,再去找一下榆林的路遥那些朋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办法?但我突然又觉得再去找他的那些朋友,也未必能够解决实质性的问题,自己已经把该找的都找遍了,而这些人手里都还有一定的实权,却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再去找朋友帮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为难他们。

当然,路遥在榆林要好的朋友不少,像胡广深、牧笛、朱合作、刘仲平……他们不仅是他的同行,跟路遥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但毕竟手里没有权,不是订几套能够解决问题,想要有一个理想的订数,恐怕也无能为力,这一点我能理解。那么,我在榆林继续停下去就没一点意义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天时间,自己知道自己的能力,我给路遥征订文集也只能这样了。

现在是在晚上,我说什么也无法离开榆林,因为当天只能买到第二天的长途汽车票。而我这时候也不想吃饭,在地区干部招待所住了一晚,天不亮就爬起来,在小吃摊上吃了一碗羊杂碎,急忙去了东关汽车站。

榆林距西安很远,一般要走两天时间,而那时的班车比较少,票根本不好买,我之所以起这么早,就是害怕买不到去西安的车票。

我到了榆林汽车站的大门外,看见售票大厅里买票的人已经在售票窗口排起了很长的长队。

那时,榆林的天气已经冷起来了,站在售票大厅外的广场上,西北风吹得人冷飕飕的。这么冷的天也没有人轻易离开,都在静静地排队等着买票。我排了有半小时的队,非常幸运地买到榆林到西安的长途卧铺票,灰心丧气地回到地区干部招待所,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在干部招待所美美睡一觉。

这次去榆林,几乎是一无所获,感到非常沮丧。

我知道自己回陕北来干什么,而路遥文集的那个订数呢?现在的社会真的是人在情在人不在情不在吗?我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应该说,他的这个文集在那个年代虽然不是畅销书,也不至于没有订户,特别是在陕北的榆林地区,这样的情况确实让我大惑不解。

也许,路遥也不会想到是这样一种情况,他信心满满地让我去了陕北,就是因为那是他可爱的家乡,而他的《平凡的世界》刚获得茅盾文学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可能没人或不愿意订他的文集,只是多和少的问题。但事实就是这样,梦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我躺在榆林地区干部招待所房子的床上,回想着在陕北为路遥征订文集那一幕幕情景,仿佛看到病床上路遥那双期待的目光,甚至耳边不断传来他在病床上给我说的那些话,如果能够在陕北征订到一定订数,我的文集就可以顺利开印了……

然而,我回到西安,能不能把这些真实情况如实告诉他呢?

从陕北回到西安,我看见路遥期待的目光,不知道怎么给他说我给他征订文集的那些真实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

陕北是什么?是一片片连绵起伏的黄褐色群山;是一朵朵缥缈的白云;是一张张诠释生命图腾的剪纸;是一曲曲嘹亮的唢呐;是一阵阵狂飙的安塞腰鼓;是一首首抒情的信天游……

天还麻麻亮,我就从榆林地区干部招待所出来,急急忙忙去了被称为塞上明珠的榆林汽车站。

榆林的早晨还是挺冷的,风有点硬。街道上也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在清冷的街道上,一丝不苟地清扫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灰尘。

我很快到了榆林汽车站的候车大厅,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旅客。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哭有笑,还有的旅客不小心,钱包突然让小偷给偷走,在乱哄哄的候车室里号哭得泪流满面,形形色色的场景就在这个大厅里上演着。

时间过去有半个小时,开始检票进站了。

我紧紧地抓着自己装钱的口袋,害怕小偷把我为数不多的几个钱偷走,随着潮水一般的人流,进了车站的检票口,坐上开往西安的长途卧铺车。

离开榆林的心情十分复杂,望着窗外那一片片茫茫黄沙,听着一阵阵嘶鸣风声,我躺在靠边的卧铺上,呆呆的,像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

卧铺车很慢,到了延安就已经是晚上了。我在车站的旅馆里,住了容纳六个人的一个通铺,等天麻麻亮的时候,又继续出发了。

卧铺车厢里的环境非常糟糕,五味杂陈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车厢。就这样,卧铺车艰难地到了榆林驻西安办事处的院子里,已经是万家灯火的又一个晚上,街道上是一片热闹的繁忙景象。

榆林驻西安办事处距西京医院传染科只隔一条街道,过了街道就是医院的大门。传染科就在医院大门东北方向的一个山坡上,我站在榆林办事处大门口,可以看见“传染科”的几个血红的大字。此时,我在想,我是去医院还是回作协。去医院只需几分钟时间,而回到建国路的省作协,恐怕得半个小时。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大门口犹豫了老半天。

我知道,路遥恐怕等我消息等得有些着急了,他把出版自己的文集看得非常重要,希望能够早日见到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文集,才让我去的陕北。

路遥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这次陕北之行上,希望我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然而,人往往就是这样,期望越高,失望就会越大,我肯定让他失望了。

我就这样在榆林驻西安办事处的大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能直接去医院。关键是医院传染科的大门不好进,而我又没有陪人证,更重要的是没有想好怎样向他报告在陕北征求他文集的情况,因此我就回到建国路的省作协。

路遥在我回陕北以后,又在西京医院传染科院住了有十来天的时间,他现在的一切情况,我基本上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想,会不会医院已经把他的病治好了,或者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应该说,他的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在作协恐怕还找不到第二家。可他花费了那么多心血,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就到延安病倒了。

是啊,他应该回去看一看新装修的房子,那里不仅有自己耗费的心血,而且也寄托了他太多的情和爱。那么他的房子最后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女儿是不是对装修的房子非常满意?这些他还不是很清楚。

然而,我期盼想要出现的情况并没能出现。

我坐车回到西安建国路的陕西作协,走到我的房子跟前的时候,看见远村在他办公室门口站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着急地问他,路遥现在……?

远村清楚我想知道什么,因此他说,还是老样子。

我不需要远村再说什么,一切全明白了。路遥仍然住在医院里,我离开西安的时候,他的病情有了一些好转,听他给我安排的那些事,就像一个正常人,又十几天过去了,他仍然在医院。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忙忙去了西京医院传染科,看到路遥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跟我走时没一点改变,感觉比我走时还要严重一些。此时他眯缝着眼睛,显得有气无力,整个身体消瘦得只剩骨头架子了,两条腿细得像两根麻秆,只有他的脸盘仍那么大,头发稀疏而花白了很多,失去了应有的光泽。

我慢慢走到他病床跟前,拉了拉他的手,悄悄对他说,路遥老师,你还好吗?我从陕北回来了。

路遥突然睁开了他眯缝的眼睛,看见我站在他的病床跟前,扭过了身体,一把抓住我的手,露出一点微笑说,哎呀,你总算回来了,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以为你回去不来了,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把你給得罪了。

我笑着说,你看你说到哪里了,怎么可能呢。

路遥说,没有就好,没有我心里就踏实了。

我对路遥说,你现在感觉怎样?我看你气色不错。

路遥叹了一声说,唉,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好也好不到哪里,不过我听医生和护士说,病情基本上控制住了,没有再向不好的方面发展,这样我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可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站起来,把人一天难受的,好像医院就给我一个人买下了。

我说,你已经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也别太在乎多住几天少住几天,根本没必要那么着急,这里的医疗条件这么好,医生的技术也非常高,而且还有那么多的人关心你、重视你的病情,你就在这里踏踏实实地把自己的病治得利利索索,到时候再足足劲劲给咱们写一部比《平凡的世界》还精彩的长篇小说,拿它狗日的一个诺贝尔文学奖,你看怎样?

路遥一下就来了兴趣,笑着给我说,呵呵,何止是一部,一部绝对交代不了,我已经构思好几部了,肯定要超过我的《平凡的世界》。

我说,你看看怎样,我就知道你是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头,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要么一声不响,要么一鸣惊人。到时你可又不得了了,恐怕我想再见你一回都非常困难,根本不像现在,还荣幸地能够陪着你。

在路遥的病房里,我和他这样东拉西扯地说着,心里却一直不安,害怕他问陕北征订他文集的情况,想回避这个事,害怕他一问,我不知怎向他汇报。然而,回避并不是一种办法,他心里非常明白我回陕北干什么去了。因此我在他跟前这样胡说八道了一会,想敷衍了事过去,现在刚见他,不想用谎言破坏了这种美好的气氛。然而路遥有些急不可待,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我回陕北的正题上。他说,这次让你回陕北,你又辛苦了,情况怎样?

我心里一怔,赶紧给他撒谎说,总体上还不错。我简单把去陕北的一些情况给你汇报一下。这次我先去了陕北的清涧,那是我的大本营,因为我在这里工作了五年,然后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绥德,再一个就是榆林,这些地方我都给你跑了,陕北的朋友一听说你要出文集,都赞不绝口,觉得你又完成了一项自己的伟大工程,具有划时代意义。特别是清涧县的高县长,他為我在清涧征订你的文集,还专门给我批了一个条子,让我直接去新华书店找经理,经理一看县长批的条子,就不敢不重视这个事情了。当然,人家不是怕我,关键是怕县长。因此清涧的征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拿下来了。

清涧那个县长叫什么名字?路遥听我这么一说,很快把他的头往起抬了抬,高兴地问我,去年咱回清涧的时候,我不知见高县长了没有?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说,清涧这个县长我还要详细给你介绍一下,他叫高治民,我个人认为,他是一位非常有发展前景的年轻县长,办事扎实,作风正派,非常讲义气,干事从来是雷厉风行,而且他的头脑也比较清楚,有一种超前意识,扎根基层,服务群众,很受群众欢迎。去年你和我一块回清涧,他正好不在,听说他到外地开会去了。我这次回清涧见到他,他还对你回清涧没能够见到你,感到十分的遗憾。

你知道他是哪里的人?路遥又问我。

我说,他好像是绥德人,但我说的不一定准确,具体他是哪个县,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他没提拔到清涧之前,是绥德县委办公室的主任,然后提拔到清涧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后来才是县长。非常能干,担任县长的时候,他才是三十多岁的小伙子。

路遥说,看来这个人确实有发展潜力,我们可以跟他长期交往下去,他有什么想法,我们也可以帮助他实现,比如长远一点的。这样,你可以告诉他,等我的病好了,我给榆林地委书记李凤扬推荐一下他,像他这样的人还可以使用到一个更重要的工作岗位。

我笑着给路遥说,哎呀,你怎么跟高县长走到一条道上了。我在清涧就听人说,高县长是李凤扬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他担任绥德县委办公室主任的时候,李凤扬是当时的县委书记。当然,我那时候是听清涧人这样议论的,不一定准确。

路遥说,不管准确不准确,有一点可以肯定,起码李凤扬了解高治民这个人。他这么讲义气,我们也是有良心的人,理所当然要想办法支持帮助他。

我看见他有这么好的情绪,在病床上如此高谈阔论,突然就什么话也不敢说了,不知道以下的话题还能不能继续下去,心里很矛盾。

然而,哪怕我面前就是一个火坑,我也要硬着头皮往下跳了。因此我一半是事实、一半是谎言地在他面前继续演绎下去,对于他所期望的文集征订情况,我采取报喜不报忧的态度。为此我给他说,现在我再把榆林征订你文集的情况给你汇报一下。

路遥说,你先不要忙,去给我拿一个香蕉。

我问他,还是老办法,先在水杯里泡一泡?

路遥笑着说,你的业务仍是那么熟练,我以为你去陕北这么长时间,把这个业务给忘了。

我说,什么都可以忘,这个技能不能丢。

很快,我从路遥病房的洗手间里拿了一个香蕉,在温水里给他泡了一会,然后在头上剥开一点皮,便把香蕉递到他的手里。

路遥吃着香蕉,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给他汇报榆林征订他文集的情况。因此我给他说,这次去陕北,一满不像过去那样,把势扎得特别大,说明庙大了神神也大。我现在是省城去榆林地区的干部,不像在清涧县文化局,没人好好看我一眼,所以到了清涧县政府高县长办公室的门里,说进去就进去了,什么也不害怕,也不需要给办公室的人打招呼,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一点也不胆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敢指手画脚让他给我写条子。就是在榆林,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找了地区文化局的局长徐鹏翼。

路遥突然问我,你怎么认识徐鹏翼?

我说,当然认识,他是我的一位老熟人了,你忘记我曾是清涧文化局非常扛硬的一个干部,那时他是地区文化局的局长。可我那时不像现在,看见他心里就有些发慌,觉得他那么大一个领导,我在他面前完全是唯唯诺诺,话也说得不汤清水利,腿也抖得厉害。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敢直接找他,让他帮我办事。你不知道,他是清涧石咀驿人,具体哪个村,我不太清楚,反正跟你是一个乡。但非常不巧,他外出不在榆林。我继续给路遥说,尽管我没见到徐局长,可我见到地区文化局群文科的杨彦,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见我在找徐局长,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说征订你的文集,出版社还差一些订数,文集没法开印,我想让徐局长给书店经理下个命令,这样我的问题就解决了。

杨彦说,如果你就是为这事,你不一定非要找徐局长,可以直接去找书店经理不就行了,书店经理你也熟悉。我就高兴地离开地区文化局,从行署的坡里唱着榆林小曲下来,经过干部招待所那条小巷,直接去了地区新华书

店,找到刘经理,说了我的来意。没想到他答应得非常痛快,还争取让各县新华书店都订一些。

路遥高兴地说,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文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以马上开印。

我说,不过,我征订你文集的时候,新华书店提出一个问题,就是他们还没看到省新华书店的征订单,我不知道出版社把你文集征订单发下去了没有?新华书店征订图书一般要走这个渠道,咱们单独去征订,算不上是书店的任务。

路遥说,这不存在问题,陈泽顺再来医院,我问他一下,争取让出版社早点开印,再拖下去,人家笑话我什么事也弄不成。

我说,确实是这样,你的文集时间也不短了,拖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

路遥说,唉,这一年不知怎日弄的,一满不顺。

其实,我这样给路遥说,心里一直捏着一把汗,生怕在哪个环节穿了帮就不好玩了。要知道,我之所以在他跟前说这些,确实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根本没有想哄他的意思,医生曾一再告诉我,路遥这个病,在某种程度上跟他情绪有很大的关系。

是啊,何止是病人,就是正常人情绪不稳定,或者说天天在生气中度过,也会对身体造成很大伤害。面对他目前这种身体状况,我怎敢把陕北征订文集的实情告诉他呢?

事实上,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况,自己心知肚明。这次去陕北一点也不顺利,人家也不管是路遥出版文集需要订数,还是什么人去求他们帮忙,他们根本不考虑这些,不是你让订就订,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么,我这算不算是一种善意的谎言呢?不管怎样,我总觉得不是滋味,可这个事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过去了。

这些日子,路遥在医院住的时间长了,基本上什么东西也不喜欢吃,就是陕北的小米稀饭,他还可以勉强吃一些。而他弟弟从陕北老家带来的五谷杂粮,也所剩无几了,他给我说,你从陕北回来了,不要再到哪里去,我想让九娃回老家一趟,再拿一些陕北的小米。

我说,如果仅仅为这么一点事,没必要回陕北,西安也可以买到小米。

路遥说,西安的小米没法吃,不像陕北小米,我感觉到有一种天然的香味。

我说,那你说了算,这里你是领导,我听你的。

九娃就这样回陕北老家去了,他一走,医院里就只有我和路遥。突然有天,传染科院子里的一棵树上,两只喜鹊叫个不停,喳喳喳,喳喳喳,一声又一声,声声悦耳动听。我笑着说,今天又不知是什么好日子,喜鹊在树枝上叫个不停,是不是有贵人要来看你了。

路遥说,喜鹊又不是今天才这样叫,我每天早晨一起来,就能听见喜鹊给我报喜,可一点喜事也没有,你纯粹是在给我瞎说。

我说,真的不是瞎说,陕北确实有这样的说法,你不要不相信,不然为什么喜鹊还有一个名字叫报喜鸟。而这样的事,你也不要太着急,有喜事也要慢慢来,据我判断,好事一定离你不远了。

路遥说,唉,我怎就一满等不上。

就在我和路遥在病房里这样胡言乱语的时候,他爱人林达突然从病房门进来了。

林达这时候来看路遥,我感到非常惊喜。她是路遥的妻子,来医院看路遥天经地义。尽管他去延安时,曾告诉过我有关夫妻之间的感情问题,而这些问题错综复杂,藤藤蔓蔓,说不上谁对谁错。因此路遥重病住在医院,她能主动来看他,说明夫妻有一定感情,根本不是什么感情破裂,再无法生活下去。人一旦经历一次生死考验,对以前那些所谓的问题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一个家庭,不可能没一点矛盾,盆盆碗碗还有相磕碰的时候,不足为奇。所以林达一来,我就不能站在病房,那就太不识相了。

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这是林达第二次来医院看望路遥。第一次是路遥从延安转到西安,当延安开往西安的火车刚在站台上停稳,我和路遥还在软卧的车厢里,她就急不可待地从火车的车厢里走进来,看见那么刚强的一个人,突然病成这样,心里非常难过。因此她带着忧伤般的心情,紧紧抓着他的手,坐在路遥的身旁,一个劲地说,你怎搞成这样……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无非就是一份缘,一份情,一份心,一份真。擦肩而过的叫路人;不离不弃的叫亲人;时牵时挂的叫友人;生死相随的叫近人;默契能懂的叫爱人。不管是哪种关系,无须锦上添花,只需雪中送炭,足矣。风轻云淡时,一句问候;细水长流中,一个惦记;郁闷困惑时,一丝安慰;穷困潦倒时,一些给予;孤独无助时,一臂之力;落魄失意时,不离不弃”。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此时此刻林达应该是最懂他的那个人。

当时,林达搀扶着路遥从火车的软卧车厢里摇摇晃晃走下来,穿过火车站的贵宾休息室,走向车站广场左边的停车场,坐上接他的车,一直陪着他到西京医院传染科,直到很晚才回去。现在,林达来医院看路遥,我就不能在病房里当“灯泡”了,得给夫妻留出一定空间。因此我从门里出去,到传染科后边的花园里悠闲地抽烟去了。刚抽完一支烟,还准备再抽一支时,传染科实习的两个护士慌慌张张跑到我跟前,有些愤愤不平地告诉我,你还这么潇洒地在这里抽烟,不快去病房看一看,路遥的病房里突然来了一位文学女青年,而且还在病床上扶着让他给签名呢,你快让那人离开,实在太过分了。

实习护士气愤地说了一阵,毫不客气地批评我没尽到一个陪护人的责任,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跑到路遥的病房。

此时,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这个文学女青年。因此我笑了笑对她俩说,你们可能看错人了,哪来的文学青年,我刚从病房里出来,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爱人,怎会跑来一个文学女青年呢?

两位实习护士说,你还不相信,刚才我们给路遥老师送药时亲眼看见的,怎可能看错。

我真有些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如果真的像两位护士说的那样,这人也太过分了,不看路遥现在是什么情况,跑到病房让他签名,简直是没一点人性。

当然,我虽然这样想,还是对两位实习护士说的话产生怀疑,因此我在花园把烟一扔,就急忙回到路遥的病房,看见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哪有什么文学女青年。

因此,我问躺在病床上的路遥,林达回去了?

路遥说,回去了,她过两天就要去北京。

我说,哎呀,林达怎么这样,她这时候去了北京恐怕就麻烦了,那远远咋办?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而且还要上学,家里没一个人照顾,恐怕不行。

路遥愁眉苦脸地说,唉,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咋办呀?远远一个人在家里确实是个问题,只能让远村去文艺路的人才市场找一个保姆,只要能给孩子做饭就行了。

我问路遥,刚才病房里还来谁了?两位护士在花园里給我说,你病房里来了一个文学女青年,而且还扶着你让给她签名呢?是谁这么讨厌?

呵呵。路遥笑了笑说,什么文学女青年,那是林达让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护士不知道情况,就以为是文学青年让我给签名。

哎呀,这个离婚协议你绝对不能签,你怎能签这个离婚协议呢?我听路遥给我这么一解释,就有些不理智了,甚至大呼小叫地对他说,你现在病成这样,签这个离婚协议还有什么意义。

路遥却平静地告诉我,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延安时就跟她商量好了,在延安休息十天回来就跟她办离婚手续。我已经从延安回来了,一个人在什么时候都要说到做到,不能不讲诚信。

我生气地说,已经是什么时候了,你在病床上还讲什么诚信?

唉,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懂,这个事我想了好长时间,对于我和林达来说,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既然我们之间已经生活不到一块了,那么何必还要这样勉勉强强地在一起生活,我觉得长痛还不如短痛。路遥仍然平静地说,这个事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林达跟我这些年也确实不容易,人家可是大城市里的人,跟我绝对不一样,经历的苦难比我经历的少,她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奋斗目标,年轻时在延川插队,也确实帮我解决了不少困难,那时候我是一个穷光蛋,要什么没什么,家里的光景过得一烂包,人家那时没有嫌弃我,还用她自己省吃俭用的钱供我上的延安大学,从这一点上,我还得感谢她为

我做出的牺牲。现在的关键是她想回北京,跟她一块插队的北京知青,有好多人已经回去了,而且她也非常想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能太自私,应该成全她。而更重要的是,你看我现在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就见马克思了,某种程度上也是害了人家。再说,林达好不容易在北京联系了一个工作单位,我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西安了,那就高高兴兴地让她走。

路遥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我备受感动的同时,也让我始料未及,我以为他会在我面前大发雷霆地痛骂一阵林达,因为只有这样才符合有血性的路遥的性格。可他在此时此刻,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认识,甚至判若两人,简直他就不是我所认识的路遥。

是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在聚散分离的人生旅途中,在各自不同的生命軌迹上,能够彼此认识成为夫妻实在是缘分。在物欲横流的环境下,在不同经历的心海里,又能相互了解,可以说是一种幸运,这种幸运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所以不仅是路遥,每一个人都应该珍惜这份美丽的相遇……

路遥在病床上的这种豁达,善解人意,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我也搞不明白内在的深刻含意。那么路遥是这样的态度,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对这样的事情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沉默。

有一个成语叫覆水难收,当事情已经变得无可挽回的时候,应该学会放弃,放弃也是一种争取。一味地停留在过去的痛苦里,非但徒劳无功,还可能对自己造成更大的伤害。

就在路遥和林达在病床上签订了离婚协议的9月22日,林达离开了她工作和生活了多年的西安,悄然去了北京。虽然路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也知道林达会很快离开西安,但他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突然,一时思想上很难接受,这无疑对他是一个沉重打击。

据说,林达在离开西安时,交给作协办公室主任王根成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患病住院的路遥,而另一封是写给路遥的弟弟王天乐。那么林达给路遥的信中具体写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路遥在病床上显得急躁不安,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想的是孩子,惦记的也是孩子。那时孩子才13岁,还是一个未成年人,没有经历一点风吹雨打,那么孩子的问题,就成了他在病床上唯一牵挂的大事。因而,路遥对他的治疗也开始敷衍了事,甚至没有耐心,而且还专门让远村到医院去了一趟,把孩子交给远村去照顾。

那时候,你根本感觉不到他是一位在病床上躺了好长时间的病人,简直就是一位尽职尽责的领导,把工作安排得事无巨细,一条一条的,有条有理,井然有序。

现在,我突然明白,路遥在省委招待所整理他文集的时候,他之所以让毕华勇在米脂想办法给他找一个保姆,其实在那时他就有了这样的考虑。

此时,我看着路遥,心里锥刺般难受。

路遥说,现在对我的治疗就没那么重要了,关键的问题是给孩子找一个保姆,这是目前最紧迫最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几乎在医院里一时也待不下去。

我说,这确实是一个难题,现在能上哪里去给孩子找一个保姆呢?

路遥说,你晚上回去告诉远村,就说我让他到人才市场先找一个保姆,不然孩子饭也吃不上一口。

我说,你也不要这样着急,也不至于是这样。要不我晚上回去让远村到医院来一趟,你亲自给他交代这个事。

正在我和路遥在病房里焦急地商量这个事的时候,满头银发的《喜剧世界》杂志主编金铮,咳嗽着从传染科楼道过来了。金铮进来还没站稳,路遥就急忙从病床上坐起来,痛苦不堪地对他说,哎呀老金,你来得实在是太好了,我最当急的事看来只能交给你去帮忙办了。

金铮站在路遥的床跟前,瞪着他的眼睛,看着路遥说,你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路遥急躁不安地说,你可不知道,林达已经去北京了,她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没人管,我正愁得脑袋开裂一样,实在想不出怎么解决的办法。

金铮大大咧咧地说,就这么一点小事你愁什么,交给我办不就行了。

路遥一听,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点笑影。然后他高兴地对金铮说,有你的这一句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就一下落地了。

金铮对路遥说,你在医院的主要任务就是安心地治你的病,孩子的事你不要管了,我把孩子的事给你安排得稳稳妥妥。我还以为什么事,就这个事你有什么担心的,不就是照顾一个孩子,太简单了,我最大的特点就是跟孩子打交道。

路遥听金铮这样给他表态,勉强地点头笑了笑。

金铮在路遥的病床跟前拍胸膛般地说了,路遥知道这是金铮在安慰他,他心里怎能踏实下来呢,他对女儿那种重视程度,远远要比他的生命重要。那么,金铮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不再操心孩子的事,怎可能呢?也不符合事实,因为他爱孩子在作协是出了名的,他怎可能不去操心。因此在这些日子里,他的情绪起伏变化很大,有朋友到医院来看他,他什么也不讲,唯一讲的就是孩子怎么办?甚至任性地不愿意在医院住下去了,闹着要从医院回去照顾他的孩子。

朋友们看到路遥这样,都在想办法安慰他,有些事不要想那么多,顺其自然,这样想问题只能找苦吃。在医院里,就要安心治疗,不想或少想别的事情。然而面对这些实际问题,他能安心吗?

其实,路遥的这些朋友们心里也明白,路遥处在这样一种错综复杂的环境中,你的这些劝说再有力,对他也是无济于事。

真是屋漏恰逢连阴雨,他的病情刚稳定了几天,突然又加重起来。他不想吃饭,连水也不喝,整天愁眉苦脸,精神基本上要崩溃了。可是,他病重了几天,又奇迹般地好起来,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传染科的刘主任也大惑不解,她对路遥感到非常头疼,关键是他的情绪变化,严重影响到他的治疗,甚至前一段的治疗也前功尽弃了。因此她走进路遥的病房,明确指出他现在的问题,让他认真对待,不能任性。并严肃地警告他,你可不能麻痹大意,要认识到自己病的严重程度,你看你抽烟,手抖得连烟都拿不住,常常把烟掉在铺盖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康医生不告诉你是因为她害怕你有思想负担,我现在把实话告诉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要正确对待自己的病情。我觉得你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可以创造奇迹,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路遥看着刘主任,一个劲地给她点头。

事实上,刘主任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根本没有达到她希望的目的和效果,反而使路遥更加悲观失望,他甚至在刘主任面前悲观地说,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况,那我真的有些不想活了。

你看你是什么态度,还是什么著名作家?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刘主任批评他说,我之所以告诉你病情,是让你正确对待,积极配合治疗,你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那你创作的文学作品是怎样体现正能量的?

路遥看见刘主任生气了,不好意思地说,唉,我也就是在你跟前这样说一说。

这样说也不行。刘主任严肃地说,你要鼓起创作文学作品的勇气和信心,振作精神,克服一切困难,这样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作家。

9月29日中午,路遥的午饭还比较丰盛,医院的营养灶给他送来一条小鱼,金铮的爱人一路风尘地从北关的家里给他送来了六块带鱼、一小块面饼,还有二两米饭。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午饭过去两个多小时,他的肚子突然胀疼得非常厉害。

路遥此时的症状,跟他在延安地区人民医院那次症状基本相似,一开始说肚子疼,疼着疼着,他就支撑不住了,几乎要命一般。

传染科的医生和护士急忙赶到病房,看到他疼成这样,也搞不清是什么问题,只好给他进行B超检查,而检查的结果恰恰是中型腹水感染而引起的肝区疼。

凡是患有肝硬化的病人,最可怕的就是出现腹水,腹水且不退。路遥的病情就是这样,一会儿看上去像正常人,一会儿就生命垂危。

不间断地重复出现腹水,医生也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只能用药物给他进行治疗,如果腹水仍然消除不了,只能把腹水从体内抽出来,但这样容易引起感染。

已经是生命垂危的人,稍微好一点,就牵挂上了自己的女儿。这不,他刚刚死里逃生,就让我回作协,问远村看他女儿现在是什么情况?是不是他已经给孩子找到保姆了,孩子和保姆能不能生活到一块?

我很快坐公交车回到省作协,找到远村,让他把远远的情况告诉我,好让我去医院给路遥汇报。远村一听路遥在病床上这样操心他的女儿,几乎哭笑不得地给我说,哎呀,再别提了,我在人才市场找了一个小保姆,可小保姆比远远还小,光知道玩,基本什么也做不了,早上起来别说让她给远远做饭,连自己的头都梳不了,还要远远帮着给她梳,远远都快成她的保姆了。哎呀,能把人急死。

我笑着说,那你怎找这么小的一个保姆,远远能愿意吗?她虽然是个孩子,可要求不低呀。

哎呀,我这不是没办法嘛,实在是太难找了,你知道我愿意找一个小保姆?刚开始远远还觉得稀奇,可过了两天,就弄不到一块了,因此我把小保姆打发走了。

我说,你说我去医院怎给他汇报?

远村笑着说,怎汇报那是你的事,我不管。

我说,你看你这个人,怎这么不负责任,我这是在跟你商量,路遥让你管孩子,你又不是不清楚,不然你去医院给他汇报。

远村说,我到医院也是这个情况,不过你不要給他说我没找到保姆,路遥的性格你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就他有一个女儿,亲得要他的命一样,如果让他知道找的保姆不行给打发走了,说不定他就从医院跑回来了。

我笑着给远村说,他能像你说的那样跑回来,就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也不需要你这样愁眉苦脸,问题是他现在跑不回来。

远村说,那你告诉他家里一切好着哩,不要他再操心孩子的事,我再去人才市场给找一个。

我笑着说,你再别这样敷衍了事,路遥这个人咱都比较了解,实在不好哄,你去人才市场找一个什么也干不了的小保姆,还要去人才市场,我就不明白这样的女娃娃,也是一个人才吗?

远村说,要不咱俩换一换,我去陪路遥,你去人才市场找保姆,你看怎样?

我说,不怎样,这个任务落实给你了,我不抢。

我在远村办公室跟他开了一阵玩笑,基本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准备到我的小房间看一看,我已经好几天没进我房子了,床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我简单地把床扫了扫,准备在床上睡一觉,然后再去医院。可是我刚刚躺在床上,就听见有人在门上急促地敲起来。

我不知谁在敲门,跟路遥以前敲门一模一样,感觉到就像是路遥在敲。然而,怎么可能是他敲门呢,仿佛是我的一种幻想,他病得躺在床上地也下不了,怎么可能是他敲门。那么是谁在这样急促地敲门呢?因此我急忙溜下地,开门一看,是天乐来了。

他站在门跟前,脸色铁青得难看,愁眉不展,像大病了一场,我看到他这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他也没告诉我,进得门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摇着头对我说,出了大事,你看远村在不在,我要告诉你俩一件事。

天乐说了这几句,眼睛红红的,想哭的样子。

我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是路遥在医院怎么了?你看他急成这样,脸色那么难看,因此我也没说什么,就走到远村门跟前,敲门走进去,对远村说,天乐突然到我房子来了,说医院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路遥……我不敢说出后边的话,感觉到有些紧张。

远村一听,一下从床上爬起来,静静地看着我。

就这样,我和远村从房间走进去,天乐一下从椅子跟前站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地说,我那个哥哥绝对是活不长了。

我听到天乐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着急地问他,到底是怎回事,我刚从医院回来,怎么突然……

天乐说,你不知道,路遥现在一满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就像是疯子,刚才我去医院,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他就狗血淋头把我臭骂了一顿,把他写小说的那些精彩语句全部用来挖苦我,说我背叛了他,他没我这个弟弟,以后再不想看到我,而且跟我断绝了关系。

我看着天乐,有些惊慌,不知该说什么。好在路遥平安无事,只是兄弟俩闹了一点矛盾,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那也就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了。

王天乐仍然在说,本来我想给他解释,我之所以不能去医院陪他,是因为我给他处理一些事,自己还不清楚在单位威信有多高?得罪了多少人?这样的问题谁给他解决,只能由我出面。可是哪有我解释的机会,他十分绝情,就这样把我从医院撵出来了。

我看见他说得很激动,眼睛里不断有泪花闪烁,觉得很委屈,怎么能这样对他,他为哥牺牲了那么多,可哥一点也不领情,不把他当一回事。

王天乐说,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就是让我什么也不要干,24小时守在他身边,那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人。

此时此刻,我静静地看着天乐,然后我给他说,你俩是亲兄弟,没必要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搞成这样,要相互理解,互相包容。

天乐愤愤不平地说,不是我不理解他,关键是他不理解我,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路遥跟我断绝了关系,他是死是活,跟我没一点关系,我也不会再到医院让他这么讨厌,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我说,你说的这些都是赌气话,他毕竟是你的亲哥哥,我觉得兄弟之间没必要计较那么多,可能他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所以就在你跟前发了这么一阵脾气,应该不是他的本意。

是啊,我确实没想到兄弟俩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但我觉得无论是路遥还是天乐,俩人都不冷静,而且都是性格较强的人,一句话没有说对,一下就火冒三丈,这样受伤害的恐怕只有兄弟俩。

看来,王天乐在医院里确实受了一些委屈,一边咬牙切齿陈述他和路遥发生的这一切,一边痛哭流涕。我看到这样,感到浑身凉飕飕的。

王天乐慢慢平静了一些,唉声叹气地说,我哥虽然把我从病房里撵出来了,可他心里一定不好受。我这个大哥我清楚,他只考虑自己的感受,根本不考虑别人,我几天没去医院,他就对我有这么深的仇恨。

我说,你理解一下他的心情,他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而且现在又病成这样,林达也离开了西安,他在病床上一直担心孩子,心里肯定憋屈,想发泄又没发泄的地方,你是他的亲人,在你身上发泄一下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更重要的是兄弟俩没有什么调和不了的矛盾。

王天乐不再说什么,沉默了一會儿,突然抬起头,惊慌地对我说,路遥现在一个人在病房里,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你赶紧去医院。

当然,王天乐的担心不能说没有道理,接二连三的事像洪水一般向他凶猛地扑来,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此我立即从房子里出来,在建国路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西京医院。

我气喘吁吁地跑进路遥病房,看见他用被子紧紧地蒙着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我急忙拉开蒙在他头上的被子,看见他红肿着双眼,脸上留着没擦干的泪。

路遥看见我,双手使劲拍打着床板,大声号哭着对我说,你快把陈泽顺叫来,天乐要谋害我。

我说,你冷静一下,他怎可能会谋害你?

路遥哇哇哭叫着说,他要害死我,你还给他帮腔。他哭得什么也不顾,也不害怕医生和护士看见笑话,委屈得就像一个孩子,不停地在床上翻腾,两只手自始至终没有停地使劲拍打,好几次几乎从床上滚下来。

我看见路遥这个阵势,恐怕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出大事,而我又无法控制这个局面,感到非常惊慌。

是啊,我怎能控制了如此悲壮的局面呢,路遥完全失去了理智,看来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因此我赶紧从病房跑出去,对值班护士说,路遥一个人在病房里,情绪非常不好,他让我给他叫一个人,你留意一下,不要出什么问题。

值班护士抬头看了看我问,路遥老师怎么了?

我说,他现在特别烦躁。

值班护士说,住院病人没一个不烦躁的。

我从护士办公室离开,跑到医院的大门口,很快坐上开往西郊的公交车赶到潘家村的陕西人民出版社家属院,走上楼敲开陈泽顺家的门,焦急地给他说,陈老师,不好了,刚才天乐和路遥在病房里美美吵了一架,路遥一个劲在病房里号哭不停,而且口口声声说天乐要谋害他,让我叫你赶紧到医院去。

陈泽顺一下就从沙发边站起来,惊呆地问我,兄弟俩怎么会吵了一架呢?他俩为什么要吵?

我说,具体我不清楚,路遥只给我说是天乐要谋害他,是什么原因也不告诉我,我觉得他一时在气头上,就说了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你想,天乐是他的亲弟弟,他凭什么要害他。俩人吵了一架那是真的,因为天乐在作家协会给我和远村说,路遥把他美美挖苦了一顿,而且跟他断绝了关系。

陈泽顺笑了笑说,兄弟之间能断得了?

我说,陈老师,天乐也感到有些害怕了,怕他哥想不开在病房里出点什么事,让我赶快去医院。我估计路遥现在不要紧,他号哭着让我来叫你。

陈泽顺急忙穿上外衣,跟我一起下了家属楼,在潘家村坐上公交车,赶往西京医院传染科路遥的病房。而此时的路遥仍然用被子紧紧蒙着头,我走到他跟前,轻轻把被子拉开对他说,我把陈泽顺给你叫来了。

路遥睁着哭红的眼睛,扭头看见陈泽顺,一把抓住他的手,再次在病房里放开声号哭起来。

看来陈泽顺也没经历过路遥这么悲伤的事,站在路遥跟前一声不吭,脸色难看。现在有陈泽顺在他的病房里,我就不想在病房里待了,感到压抑,想到院子里透透气,正这样想的时候,路遥对我说,你到外边去一下,我有话要给陈泽顺说。

就这样,我从路遥的病房里离开,到传染科的后花园里抽烟去了,至于他俩在病房里说什么,那就是他俩的事情了。

时间过得真快,差不多他俩在病房里有一个小时了,我仍然没看见陈泽顺从病房出来,不知他俩有什么话要说这么长的时间,不就是兄弟俩吵了一架,也没必要针尖对麦芒,我真有些纳闷。然而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陈泽顺从路遥的病房里出来了。

我看见他愁云满面,眼睛也有些红肿,好像在路遥病房里哭过一样。那么他俩在病房里到底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可我看见他这样,心里觉得有些沉重。

这时候,陈泽顺要离开医院了,他到传染科的大门跟前,转身问我,你说路遥和天乐到底怎么了?

我说,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陈泽顺一只手抓着传染科围墙的铁栏杆,眼睛里含着泪水说,刚才路遥给我安排他的后事……

什么?我几乎尖叫一声,心里感觉到凉飕飕的。他怎能这样想,自己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难道他让我去叫你到医院,就是这个目的,他不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吗?怎么想要走这一步路?

看着一脸忧伤的陈泽顺,我呆呆地站在他跟前,什么話也说不出来,觉得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是啊,“不同的心境,看不同的景致,也体味全然不同的人生。同样的境遇,有的人仿佛置身天堂,有的人感觉如处地狱。人生犹如一丛玫瑰,没有绝对的美丑,鲜花与芒刺,就看关注的是什么。心中充满感恩,温暖时时相伴,念念宽恕别人,和气自然相随”。

在路遥有限的生命中,他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对女儿的那份情感,念想的仍然是自己的女儿。

10月10日早上,我正准备去医院,远村却突然告诉我,你去医院给路遥说一声,远远明天去看他,让他提前有个思想准备。

是啊,这样的事情必须提前告知他,远远若来个“突然袭击”,恐怕就麻烦了。因此到了医院,我看见他情绪不错,我就对躺在病床上的路遥说,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不知你想不想听?

路遥笑着说,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我说,你知不知道明天是星期天,想让你把这个星期天过得有意义一些,所以我就不瞒你了,远村明天带远远来看你,你不是一直想见孩子吗?你说这算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路遥听我说远远要来医院,眼睛突然一亮,让我赶紧把床给他摇起来,挺了挺自己没有力气的腰板,仰靠在病床上,脸上顿时放射出一种久违的奇异光芒,急切地问我,远远真的明天来看我?

我说,看你这么激动,我就不敢告诉你了。

路遥生气地说,看我病成这样,你还耍我。

我说,就是害怕你激动才提前告诉你,我耍你有这个必要吗?如果你像现在这么激动,真不知道敢不敢让孩子到医院里来。

路遥说,我不可能像你想的那样,以为我是一个孩子,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就是想让你告诉我,远远真的明天来看我?

我说,远村是一个有心人,他也是害怕你一激动,加重了你的病情,所以他特意这样告诉我的,绝对不会有问题。再说,女儿来医院看自己的父亲,那是人之常情,到时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绝对不能像现在这样激动。

路遥微笑着说,这个你放心,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不可能这么没出息。

路遥差不多有三个月没见自己的女儿了,他对女儿的那种爱,一般人体会不到。在这个世界上,女儿不仅是父亲的小棉袄,还是父亲的小情人。其实在医院这段时间里,路遥最想见的人就是他女儿。可他知道女儿刚上初中,不想让女儿看到他在病床上这么苍老消瘦的样子,而影响到孩子的学习和心情。因此他把对自己女儿的思念,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见到自己的女儿了,他仿佛一下就变成一个十分健康的人,高兴得嘴都快抿不住了。

10月11日星期天,对于路遥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日子,他早早从病床上爬起来,脸上荡漾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幸福微笑。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一点也不假。

事实上,路遥已经好长时间不能下地,一直躺在病床上,就是去一回洗手间,也要有人扶,基本上站也站不稳。可他今天心情十分敞亮,觉得他要见的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重要。因此他要竭尽全力地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洗脸、刷牙、刮胡子一点也不含糊。

上午10点,远村领着远远从西安建国路出发,如约来到长乐路的西京医院传染科。其实路遥知道远远今天来医院看他,却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来,一直跟来医院看望他的人说话聊天。显然,他说话聊天也有些心不在焉。就在他跟朋友们在病房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远远来了。

我相信亲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因为是星期天,来医院看望路遥的人真不少,不管是官大官小,还是钱多的钱少的,都是路遥的朋友,平时上班忙,不能来医院,而星期天又是探视时间,想看他的人都选择这个时间。可是远村领着远远还没从病房门进来,他就感觉到孩子走到传染科的楼道,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说话间,远远像一只小鸟,飞进路遥的病房。

路遥完全忘记他是一个下不了床的病人,立即变得喜笑颜开,嘴里不停地喊着自己的女儿毛圪蛋(陕北人对孩子的昵称),甚至激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那时,远远还小,只有13岁,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父亲已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高兴地趴在她父亲的跟前,看着坐在病床上的父亲,喋喋不休地给她父亲讲一些学校及保姆的有趣事情。

不管远远在父亲跟前说什么,路遥总是静静地听,还不停地跟孩子互动,根本看不出他是病人,看到的是满面的微笑、一脸的幸福。

是啊,在路遥眼里,远远永远是那么漂亮可爱,几个月时间,他感觉到孩子比他离开西安时个头又高了不少,也成熟懂事了好多。因此他一边跟远远亲热地说话,一边亲昵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

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远远不能在医院里再待下去,眼看着自己亲爱的女儿就要离开医院了,路遥确实有些不舍。可是,怎么能让女儿一直停在他身边呢?他看着心爱的女儿就要从病房走出去了,这位无比刚强的陕北硬汉,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此时远远走到病房门口,突然扭过头,满脸微笑地招着她的小手,用银铃般的声音对她的父亲说,爸爸,再见。

女儿,再见。路遥看着亲爱的女儿,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声,艰难地抬起手,给他女儿招了招,勉强露出一点带哭的微笑。

这是路遥在生命的最后一次见到自己亲爱的女儿,从此再没有相见!他对女儿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他说女儿是11月9日来到这个世界,现在距孩子生日没有多少日子了,如果有这样的可能,他要跟孩子一起高高兴兴过一个生日,即便孩子生日那一天,他不能跟孩子在一起,他也会用不一样的纪念方式,祝贺自己的宝贝女儿14岁生日快乐……

路遥说,你明天早点来医院,我想让九娃到铜川去一趟。路遥让九娃去铜川干什么?他没有告诉我,但我想他一定是想让天乐来医院……

“人生的轨迹,往往是一条起起伏伏的曲线,人生之梦,不是想圆就能圆。梦,圆了,当然称心如愿;不能圆的,就有可能破碎。破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蹶不振,一梦不醒。说千道万,不管是李四,还是张三,只有心里晴朗,生活才能没有雨天。”

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九娃带着父母的重托,拿着路遥喜欢吃的陕北小米,再次一路风尘地从陕北来到了西安。路遥看见九娃来到医院,十分高兴,有说有笑,问长问短,再不像过去,一满就是亲兄弟。

也许,九娃还不知道,在他离开医院后,他的两个哥哥发生了非常不愉快的事,直至现在,他哥的病房里再没有出现他四哥的身影。

是的,路遥一直视天乐是他的精神支柱,然而这个精神支柱在那一刻被毫不留情地拦腰斩断了,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大悲哀。

一位在文学事业上不断创造辉煌的人,刚刚步入第42个年头,正是事业鼎盛时期,却患上严重的疾病。不幸,在他生命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最想得到的人间那份爱,毫无悬念地缺失了,难道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更悲壮的事情吗?

是的,他是一位争强好胜的人,轻易不会向命运低头,而事实上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输给了自己,性格从此变得更加千奇百怪,甚至同医院用“讨价还价”的方式,达成隔一天给他输一次液的协定。

路遥这是在跟自己的生命下“赌注”。

他这种变化无常的情绪,严重地影响到他病情的稳定和好转。他这种消极、悲观情绪在11月14日达到了极限。

路遥觉得,只要医院不给他输液,他就会少一些烦躁和痛苦,感觉到非常轻松。就像一位关押在囚笼里的“囚犯”,忽然有一天被宣布“无罪释放”,显得格外的激动和兴奋。而他一旦兴奋和激动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甚至还有些任性。

这天晚上,我正要从医院离开,路遥突然把我叫到他跟前,明确告诉我,你明天早点来医院,我让九娃去铜川办点事。

我说,没问题,明天一定早点来医院。

在路遥的治疗上,医院想尽了一切办法,不断调整治疗方案。在生活上,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能给破例的尽可能破例,能开绿灯的,尽量开绿灯。

是的,在医院传染科还没一个病人像他这样,可以在病房里使用非医院电器设备,不仅允许他在病房里用电炉子烧水、熬小米稀饭,而且一脸严肃的魏护士长还使用了一下她的特权,把他的单人病房调整到有两张床的病房,解决了陪护人睡觉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路遙的吩咐,早早走进他的病房,看见九娃已经给他熬好了小米稀饭,静静地放在他病床旁边的小桌上。

此时,路遥的情绪比较稳定,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看新闻,当我走到他跟前问他现在想不想吃小米稀饭?路遥这才扭头看见我,把近视眼镜摘下,微微笑着说,现在不想吃。

我说,现在不吃,过一会就凉了。

路遥说,凉了不要紧,病房里有电炉子,想吃时再去热一下,问题就解决了,你吃早饭了吗?

我说,还没有。我仍然改不了以前那种毛病,一般不爱吃早饭,感觉到一爬起来就吃饭,没一点胃口。

路遥说,不吃早饭不好,过去我跟你一样。这样,我这里也没什么事,要不你到榆林办事处门口去吃羊肉面,我觉得羊肉面不错,非常地道。

我说,你说的那家羊肉面在西安数一数二,卖羊肉面的是陕北子长人,很会做生意。可现在是早上,我什么也不想吃。

路遥说,其实对咱来说,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都不如羊肉面,可能是从小养成了吃羊肉面的胃口,别的东西不适应。但有一点,别的地方跟陕北不能比,陕北人简直太聪明了,把羊肉面做得那么好吃,我不知他们在羊肉面里放了什么。

我笑着说,我感觉你好像想吃羊肉面了,如果你想吃,中午给你买一碗,别光吃小米稀饭,天天吃那东西,一点营养也没有。

路遥说,想吃是想吃,不过到了中午再看。

就在我和路遥正在病房里说吃饭的事,九娃进来了,他听见我和路遥说吃羊肉面,笑着说,一满说的人想吃的撑不住了。他说了这一句,突然又给我说,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哥的中午饭在医院的营养灶已经订好了,医生和护士不让他在外边买着吃,害怕不干净。

我说,那还是听医生的,别再吃下什么问题。

路遥却对九娃说,医院里的饭我吃够了,你不要管这些,这里有航宇,你赶紧去,去了早点回来。

九娃说,那想吃什么你俩定,我现在就去铜川,晚上就回来。

我说,你不要那么着急,能回来就回来,不得回来明天回来也不迟,医院里有我。

九娃一走,我对路遥说,你现在不能不输液,医生和护士都说不输液对你的身体有影响,而你营养又跟不上,怕你支撑不住。

路遥说,你别听医生和护士的话,那是吓唬人,我觉得不输液特别舒服,不然我实在撑不住了,打了几个月的针,手上到处是针眼,没一处好的地方。我这样一个人,让我一天直挺挺躺在床上,别说是病人,就是好人在床上躺几天也受不了。

我说,得了病就要按医生说的办,才好得快。

其实现在这样最好。路遥说,起码我可以轻松地休息一天,我觉得医生这样安排比较人性化。

我说,你也不输液,也没什么事可干,那咱俩现在美美睡上一觉。

你想睡了?路遥侧转身问我。

我问他,你想睡不?如果你想睡咱睡一会。

路遥说,我不想睡,昨晚上睡得非常好,在延安住院解决不了的问题,这里解决了。看来西京医院的技术就是不一样,我现在一觉就能睡到自然醒,感觉特舒服。

我说,你输液也不输,电视又没好节目,这一天在病房里做什么,总不能这样干坐着。

路遥说,咱俩可以说一会话。

我笑着说,咱几个月在一起,白天说了晚上说,把几年的话都说没了,现在你还想给我说什么?留着回到你家里再给我说。

路遥说,那几个月光忙着输液,把人给烦躁的,没一点心情,就想着哪天能离开医院。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而且医生同意我隔一天输一次液,这样起码就有人的活法了。其实你不知道,我有好多故事,今天又不是探视时间,没人到医院里来打搅,我给你讲我的那些故事,非常精彩。

我笑了笑说,你还隐藏那么多精彩故事?

路遥反问我,难道你没故事?我不相信。其实只要是一个人,就一定有很多精彩故事,有的风花雪月,有的惊心动魄。如果我哪天再站起来,一定要把这些故事写成长篇小说,每一部都可以超过《平凡的世界》。

我激动地说,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更应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早一天从医院走出去,你就能早一天进入你下一部长篇小说创作。现在有多少读者正眼巴巴等着看你的下一部长篇小说,是不是还是《平凡的世界》那样的风格?

路遥有些得意地说,那就让他们耐心等着,我才不着急呢,就要让我的那些读者对我不抱希望了,甚至以为我江郎才尽、对我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我突然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说,你这是吊热爱你的读者的胃口。

路遥说,有这个意思。

我看见他如此好的情绪,便说,那你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我洗耳恭听,事实上,我还没好好听过你的一次报告。

路遥说,这就是你的不对,我做的那些报告,绝对是场场爆满,只要是我做报告,报告厅里简直是人山人海,就连楼道里都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场面非常壮观。可你居然还没听过一次我的报告,今天我给你做一个专场,也算是我对你的感谢。可我要声明一点,你还必须把我服务好。现在别这样一直站在病房,主动躺到九娃睡的床上,人家医院的床非常干净,被罩一天换一次,比你的床干净多了。我给你一个人做报告,时间可能长一些,不需要掌声,但我告诉你,那些故事非常震撼,从没给别人讲过,也算给你搞一次特殊。

我笑着给路遥说,看你现在这么幽默,好像咱不是在医院,而是在作协我那个小房子里,你躺在我的烂铺盖上,抽着别人送的红塔山烟,逮住什么说什么,说得云里雾里一般,常常说得人泪流满面。

路遥说,我现在对这里适应了,不像刚住进医院那会,愁得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非常痛苦。现在已经习惯了,觉得就那么一回事,而且在医院里我还可以观察到不同人的内心世界,也有不少收获。

是啊,医院里也是人生的一个大舞台。

看到路遥这么高兴,他又这样调侃我,我就把鞋脱掉躺在九娃睡觉的那个床上,全神贯注地听他给我讲他的精彩故事。

路遥说,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可以创作一部好的长篇小说,这些故事不是我随便在这里给你捏造,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边,个个惊心动魄,只要我能够站起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整地表现出来,而且是系列性的,一部比一部精彩。

我说,你绝对能做到这一点,肯定会超过你的《平凡的世界》。

路遥说,那当然,我不是在你跟前吹牛,再创作的长篇小说,绝对要超过《平凡的世界》。其实《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只是练了下手。可我听到人家在背后的一些议论,说我的《平凡的世界》是我再也不可逾越的一个高度。我就不信,那是人们根本不了解我。嘿嘿,以前不是也有人这样议论过我吗?说路遥再不可能创作出超过《人生》的小说。现在事情不是明摆着,我不是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平凡的世界》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我说,那你的下一个奋斗目标估计就是要站在世界文学的领奖台上,争取再创一个惊人的奇迹,成为中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第一人,你看怎样?

路遥笑着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我觉得诺贝尔文学奖算不了什么,但我要不断证明自己,路遥完全有能力战胜自己,还要超越自己,不能让人家说路遥只会写一部《平凡的世界》,再什么也写不出来,我绝对不能让别人用这样的眼光审视我。

我说,绝对没人这样审视你。其实也有好多人在背地里议论,你正在蓄势待发,又不知在构思一部什么样的重要文学作品。也许你又一次会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创作出一部轰动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文学精品力作。

路遥非常自信地说,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苦难是一种财富。事实上这句话说的就是我,我絕对不把自己的苦难当作是一种苦难,经历了苦难的人,才能够知道幸福的来之不易,就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幸福就必须踏踏实实地去奋斗,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真心实意把苦难当作是自己的一笔财富。因此,在某种情况下,你就要对自己狠一点,不要养尊处优,要忘记自己曾经取得的成绩,坚持不懈地拼命奋斗,要不然,你恐怕一点的奋斗动力和勇气也没有。我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的时候,为什么要选择铜川的陈家山煤矿?因为首先是创作的一种需要,那里远离城市,没有灯红酒绿,甚至你在那地方一个漂亮姑娘也见不到,见到的就是一个个炭毛子,黑得只有两只眼睛和一口牙齿,证明他是一个活物。在那里我孤独得一天能哭几鼻子,没有一个人陪伴我,只有一只老鼠像你一样,我只能跟老鼠成为相依为命的朋友,尽管它有时候会趾高气扬地给你捣乱,你都舍不得把它撵走。那时候我也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事实上只有这样,你才会如此拼命地去工作,想怎样才能把自己制定的目标尽快完成,这样就可以从那个山沟沟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我说,一般作家没你这样的毅力,根本吃不了你那样的苦,说不定几天下去,就把人弄疯了。

路遥说,一般疯不了,你看我就没疯,像你这样的人可能就疯了。也许,我这样跟我从小经历的那些苦难有一定的关系。你不知道,我从小可把罪受日塌了,在我8岁那年,家里实在是穷得不行,基本上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而我父亲又是一个没本事的农民,实在养活不了我们兄妹几个,轻而易举地把我给了人了。那时我父亲虽然没告诉我,只是说他领我走亲戚家。你想,我是什么人?从小我就比别的孩子聪明,他们能哄得了我吗?那时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无法改变别人,但一定要改变自己。

我问路遥,你那时那么小,就愿意去吗?为什么不给你的父母表明自己的观点和意愿?

路遥说,你不要给我打岔,听我给你慢慢讲,你这一打岔,我就不知道给你说到哪里了。

我说,对不起,我再不打岔了。

路遥说,你说像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这样的事还能不明白吗?其实我什么都清楚。

我说,就是嘛,你那么聪明当然清楚这些事情。

路遥不说话了,一直在看我,看得我有些发慌。因此我急忙问,又是我说错了?你说你那時聪明,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不然能创作出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小说?然而我突然明白,在他给我讲他的这些故事时,我是绝对不能插话的。这是我犯的又一个原则性错误,我真可以在他跟前闭紧嘴巴了。可路遥也是,讲故事就讲故事,为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呢?唉,那时我确实听得有些入迷。

是啊,我在他跟前再不敢掉以轻心了,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绝对不能随便插他的话,难道自己不插话会死吗?我再一次给路遥赔不是,承认自己错了。

路遥不理我。虽然他非常不满别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打断他,但他仍然能够很快回到自己故事的情节中。他说,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天还不亮,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和我的父亲就从石咀驿公社王家堡村的家里动身,一直走呀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带我去哪里,就这样走到清涧城跟前一个村子,具体村子名字我已经不记得,反正距县城不太远。在这个村子里,父亲打问看谁家可以让我们住一晚,像老光棍一类的人家。那时的人都比较善良,只要有住的地方,一般都让人住。因此我们就在这个村住了一晚,天不明父亲又把我叫起来继续赶路。父子俩在太阳露脸的时候,才走进清涧县城。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一个城市,这里有我从来没有见到的景致,尽管街道上人不多,可见到的景致相当多。我看见有一个老汉在街上卖油茶,一声又一声地吆喝,父亲就用一毛钱给我买了一碗,我抓住碗头也没抬一下,几口就把油茶喝光了。然而当我抬起头再看父亲时,父亲可怜巴巴地站在我跟前。我觉得奇怪,父亲为什么不喝油茶?因此我就问,你怎不喝一碗油茶?

父亲说,我不想喝。

我后来才明白,并不是父亲不想喝,而是他口袋里再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唉,你说那时我们家穷到什么程度了,只有一毛钱就敢上路。路遥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有些伤心地伸出手擦了一下他的眼泪。

我看到他说得有些伤心,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他吃饭的桌子跟前,拿了一张餐巾纸递给他说,咱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

路遥说,也不是什么不高兴,要知道那时陕北都这么穷,谁家比谁家强不了多少。

他接着说,我喝完那碗油茶,还不能在清涧县城多待一会,要继续赶路。你想一想,清涧王家堡到延川郭家沟有多远?而且一直是步行。就这样父子俩一声不吭地朝延川的方向走,走到不知一个什么村子,还没有走到要去的地方天就又黑了。我们就不能再走了,再走父子俩就要在荒山野岭里过夜。而关键的一个问题,我的脚上打起不少的水疱,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父亲拉着我的手,在路边村子里不停打问,看谁家可以让我们父子俩住一晚,打问了好几家,终于有一家愿意让我们父子俩住,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人家还给我们煮着吃了一个老南瓜。

我们整整走了三天,在天又要黑的时候,才费劲巴拉地走到郭家沟。在这个村子里,有我的一个伯父,早年从清涧逃荒来到这里安家落户,身边没有儿女,可光景仍然过得一烂包,但比我家稍微强一些。

那时,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也不知晚上

是怎么睡着的,当我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经爬到院子里了。父亲这时要走,他哄我的水平实在不高明,让我在大伯家住几天,他出去办点事,过几天寻我。你别看我只有八岁,可我知道父亲不要我了,把我给了人。

我虽生活在延川,可心一直在清涧,时时刻刻想念我的家,想念母亲和弟弟妹妹,想着家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常常止不住泪流满面。那时我只有一个愿望,想尽快见到我的亲人。特别是父亲离开那一刻,我看见父亲一个人从伯父家坡里走下去,连头也不敢扭过来看我一眼。我知道这是没本事的父亲唯一的选择。当时那个悲痛场面,用撕心裂肺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大约过了一年,我终于回了一趟清涧的老家。

当我坐着大卡车,翻过九里山,眼看就要回到王家堡了,面对着山山峁峁以及流淌的那一条小河,还有路边那一棵棵柳树、槐树、枣树、杏树、桃树……朝我扑面而来,我感觉到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刻骨铭心。

眼看就要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我激动得坐在车上美美哭了一鼻子。回到母亲身边,感受过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和幸福,觉得我应该属于这个家中的一员。

是啊,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哪一个孩子她都舍不得。母亲有一年多没见我,突然看见我出现在她面前,一把就把我搂在她怀里,激动得什么话也不会说,抚摸着我的头,就是一个劲地哭。

我想,那时母亲一定后悔把我给了人,因此在我回去那几天,母亲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补偿我。就是从这次回去以后,我再很少回去,一直生活在延川县的郭家沟,慢慢也就习惯了。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像所有孩子一样,可以在村子里上学,而我是村子里学习最好的一个。小学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延川中学,可伯父不想让我上了,想让我跟他一块儿劳动。你想想,我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不可能就这样在农村一辈子。因此我就跟伯父闹,赌气到什么营生也不做,非要上学不可。

其实,在那时候也不是伯父不让我上,关键是上不起,住校要从家里往学校拿粮,不然学校距郭家沟那么远,我又没办法回家吃饭,家里穷得实在拿不出一颗粮食,所以伯父才有不想让我上学的想法。因此伯父对我的怨气很大,觉得我不体谅他,气得好长时间不跟我说一句话。而事实上,我有自己的想法,总不能像他一样,天天顶着太阳出背着星星归,累死累活,一年到头还是吃不上。我非常有主见,不管怎样要上学,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才能摆脱贫穷。所以村里一些好心人不断劝伯父,伯父才勉强让我上了学。

事实上,我的伯父也是一个可怜人,在那个年代你也不能说我伯父有什么错,我也没理由说伯父有什么不对,也许他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我无穷无尽的信心和力量,自己必须努力,否则就要回到农村跟伯父一样在山里劳动一辈子。

路遥意味深长地说,你不知道,我曾经是伴随着苦难成长起来的一个人。在延川中学上学的那些日子,我真正经历和体会到什么是苦难,《平凡的世界》小说里孙少平上学那些苦难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实事求是地给你讲,我所亲身经历过的那些饥饿和苦难,很大程度上在孙少平身上真切地体现出来了,而且他所经历的那些事,就有我的一些影子。

我笑了笑问路遥,其实也没人在你跟前问你这个问题,而我特别好奇,你在《平凡的世界》里描写的孙少平,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路遥说,你也不能这样认为,小说有小说的套路和技巧,跟现实有一定的差距。你比如说,我就没人家少平那么幸运,会有那么好的姑娘死心塌地爱我。

我开玩笑说,不管是孙少安还是孙少平,兄弟俩都是好后生,俩人都有漂亮姑娘爱着。中央电视台曾拍过一个14集的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导演是潘欣欣,电视剧里孙少平的同学郝红梅,人长得非常好看,俊格旦旦的,一定是你梦想中的理想伴侣。

呵呵。路遥笑了笑说,演员毕竟是演员,现实就是现实,漂亮的电影演员跟心地善良的农村姑娘不能相提并论。这个电视剧拍得跟我的想象有一定差距,但那是没办法的事,当时也只能这样,而我最喜欢的就是里面的主题歌《就恋这把黄土》,是山西一个叫张黎的词作家写的,那个主题歌我还会唱。

我说,那你给我唱两句?

路遥长叹了一声说,现在唱不了,没有力气。

我说,我也会唱两句:“就恋这一把把黄土,就恋这一道道梁……”

路遥睁大眼睛笑着说,哎,就是这个,你看歌词写得多好,一下子就把人拉到陕北黄土高原上了。

我说,你说得很正确,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主题歌非常有震撼力,可能你的感受会更深一些。

路遥说,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我说,其实在陕北农村,像郝红梅这样美丽漂亮的姑娘有的是,你已经描写出来了,肯定碰到过不少这样的姑娘,像小说《人生》中的刘巧珍,她纯朴善良,如果爱上你就会爱得死去活来,敢跟你在集市上卖白面馍馍,甚至还说出所有男人不敢说的话:“我看见你比看见我大(父亲的意思)还亲。”老曹特别欣赏你小说中的这句话,他说:“只有路遥才能写出多少年轻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其实你描写的刘巧珍,简直就是中国所有年轻人心目中的女神,有好多年轻人找对象,就想找巧珍这样的姑娘。我现在想问你一个问题,像刘巧珍这样美丽善良的姑娘,究竟在现实中有没有?是你的一种美好向往?还是现实中本来就存在?你遇到过这样纯真而善良的姑娘吗?

哎呀,你怎像记者一样,给我提这么多的问题,麻烦不麻烦?我看你以后不要写小说了,干脆去当一个记者,你绝对可以吃这碗飯。

我说,没人让我当记者,其实我对记者这个职业非常崇拜。可是不管我将来干什么,我现在就想知道现实中有没有巧珍这样的姑娘?你要知道,不仅我一个人想知道这个答案,好多年轻人看了《人生》电影,就按这个标准去找对象,你看问题有多么严重。

路遥说,现实生活中肯定有,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缘分和命运,那是一个人的造化。

我说,那我就给人家说你说过,现实中确实有巧珍这样美丽善良的姑娘,让那些年轻小伙子就按这个标准去找自己的理想伴侣。

路遥说,你在外边不要胡说,那会耽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就成一个罪人了?小说就是小说,不懂什么是艺术?艺术就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你不要把小说和现实拉扯到一块。

其实,我跟路遥说这些,完全是信口开河,甚至是逗他在病床上开心地笑一笑。而他却认真起来,给我阐述了一阵他的观点,然后仍然要给我讲他的故事。因此我问他,你说了这么多,感觉到累不累?

路遥说,我不输液就不累,感觉非常轻松。

我说,现在看见你跟前一段有很大的不同,好像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出院了,你的思维那么清晰,说话又那么幽默,不像是一个有病的人。

路遥突然说,我心里高兴,咱在病房里一人偷着抽一支烟,你敢不敢?

我说,不敢。我怕护士长看见,这里不像延安地区人民医院,完全是军事化管理,比延安管理得要严格多了,如果让医生和护士看见,就不是简单的罚款,而这个魏护士长,比延安那个护士长还厉害。

路遥说,没事,我今天不输液,医生和护士长一般不到我病房里来,而且你要知道,医生已经同意我每天可以抽两支烟。

我在想,路遥不管给我说什么,我也不能在病房里抽烟,医生允许他在病房抽烟那是照顾他的情绪,而我就不同了,医生绝对不允许我干这样的事。因此我没有答应跟他一块儿在病房里抽烟,去洗手间给他取来红塔山香烟,递给他一支,点着。我说,你一个人在病房里抽烟问题不大,医院给你开了绿灯,我到院子里去抽,不然让护士发现,说不定就把我赶出医院了。

路遥说,没事,护士来了就说是我一个人在病房里抽的烟,你没抽,责任我一个人承担。

我有些蠢蠢欲动,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在门口看了看有没有护士或护士长在传染科的楼道。而此时路遥躺在病床上,悠闲地抽着烟,感觉十分享受,可他拿烟的手不停地抖动,好几次手里的烟快要掉在被子上了。

看见他这个样子,我心情突然沉重起来,觉得他尽管思维敏捷,有说有笑,其实病情一点也没减轻。然而我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

经不住他的煽呼和鼓动,就这样违反了一次医院规定,在他的病床跟前也点了一支烟,惊慌地几大口就抽完了,然后静静地站在一边准备接他的烟把子。

路遥抽完那支烟,非常惬意,看了看我,继续着他刚才没有完结的精彩故事。

路遥说,还有一件事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直至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周末,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实在熬得走不动了,忽然看见路畔下的园子里,不知谁家种的西红柿上结了一颗淡红红的西红柿。

呵呵,那狗日的西红柿,一直在诱惑我,看来我不下手是不行了。因此我就静静地盯了一会儿,看看前后没人,就像老鹰逮小鸡一样地扑过去,一把揪住那颗西红柿就跑,跑到山背后的一个山水渠里,心仍在慌慌地跳,好像有人发现我偷了人家的西红柿,感觉到人家已经追上我了,吓得我真不知怎么办。

其实,我这是在自己吓唬自己,哪里有人?

路遥说,当我确信没有一个人时,我钻在那个山水渠里,几大口就把那颗西红柿消灭了,心里的那种感觉就像陕北民歌里唱的那样:“甜格溜溜的酸,酸格溜溜的甜……”

确实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觉得西红柿怎么会是这么好吃的一种东西,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我吃到世界上最好的水果,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路遥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心情格外激动。起先他说得还有些伤感,当他把这一切给我讲完,自己开始笑了起来。真他娘的,那时真不知怎搞的,感觉什么都是好吃的东西,可家里穷得就是什么也没有,光景过得一烂包。

我突然觉得他讲过去这些事非常有意思。路遥意味深长地给我说,后来我和同龄人一样卷进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我幼稚,血气方刚,简直没有不敢干的事情,觉得自己就像毛主席老人家說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就这样我成为造反派的一个头子,在延川不可一世。然而这场现在看来有些滑稽的闹剧,在没有谁对谁错的结局中匆匆收场了,我堂而皇之地被推选为延川县革委会的副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那年我19岁,可以说是延川县的一个人物。

我毫不夸张地给你说,那时在延川县的同龄人中没一个人不羡慕我,而我那时候也非常得意。你想,我那么年轻,就比一般年轻人有本事,县里不管召开什么会议,我都可以坐在主席台上,要多威风就多威风。也就在那时,我认识了一位漂亮而又有才华的北京女知青,初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非常有戏剧性。

路遥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不说话了。

我是又犯了什么让他非常反感的错误了吗?我这样想。可这次不一样,路遥朝我笑了笑说,航宇,你是不是感觉到我讲的这些故事很无聊?没什么意思?他这样问我,脸上还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

没有啊。我看见他这样,就有些紧张,急忙从床上溜下来,走到他跟前说,我一直在洗耳恭听。

路遥说,你觉得我讲的故事精彩不精彩?

我说,呵呵,你的这些故事当然精彩了。

路遥说,那你一点表示也没有,是不是应该给我削一颗梨?

哎呀。我说,这有什么问题,只要你一句话,一切照你说的办,你怎么突然跟我还客气。于是我赶紧走进洗手间,在纸箱里给他拿出一颗梨,削了皮递给他,又在他下巴底垫了一张餐巾纸,害怕梨水流在他脖子里。

看样子他真的想吃梨了,很快就把那颗梨吃完。其实他仅吃了梨的一点水,梨渣都吐在了垫在他下巴那一张餐巾纸上。

看着路遥吃完了梨,在给他收拾梨渣的时候,我又问他,你还想吃点什么,不要在我跟前客气,你一客气我就紧张,觉得没把你服务到位,对我有意见。

路遥说,你确实有些敏感,那再给我泡根香蕉。

我又用开水给他泡了一根香蕉,剥了香蕉皮,递到他手里。他哆嗦着手,把香蕉吃完,我很快给他擦了嘴,仍然站在他跟前,看他还需要什么。

路遥说,你可以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了,我继续给你讲刚才没有讲完的故事。

我问他,你已经讲了不少,难道不感觉到累?是不是今天就讲到这里,剩下的下次再讲,咱们两个还是休息一会。

路遥说,只要不输液,我就不觉得累。

我说,输液不输液,不能由你说了算,要看医生和护士怎么安排,在医院里你绝对不能任性。

路遥说,医生已经采纳了我的意见,绝对没一点问题,这个你就放心,我心里非常明白。

我说,你还是要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早点回到建国路,那里才是自己温暖的家,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像一个招待所,不能住得时间太长,时间一长就没新鲜感了,把人折磨得实在没法活。

路遥说,你以为我愿意,我在这个地方早已经住够了。唉,也是没办法才这样,不然我能在这里住这么长的时间。我不给你讲以前那些苦难的事了,讲年轻人爱听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

我笑了笑说,是不是你要讲怎么恋爱?

路遥说,一看就是聪明人,我还没说,就知道了。

我说,风花雪月不就是跟谈情说爱有关吗?

路遥说,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估计你现在还没谈过恋爱,不过也说不好,现在年轻人可不像我们那时,胆子特别大,脸皮也厚,隐藏得比较深,一般人发现不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谈过几次恋爱?当然,你可以不告诉我。事实上,经历过恋爱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恋爱有多美好,我可以这样告诉你,那是一个人一生中一段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到死也忘不了。

我笑着说,你如果给我讲这个,就讲仔细一点,特别是那些细节的地方,一点也不能省略。

路遥问我,你对这个感兴趣?

我说,这个我比较喜欢。

路遥说,其实人的一生,会经历好多事,而好多事久久难以忘怀,最难忘的恐怕就是自己的初恋,那是一个人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人从这一段经历中绕过去,就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了。在恋爱中,你会经历和感受到不同的人和事,这是非常生动而有意义的社会话题,有的惊心动魄,有的刻骨铭心,爱和恨在你恋爱的过程中不断轮番上演,不管是什么结局,都是值得回忆的一段往事。

我不停地给他点着头,表示赞同。

路遥激动地说,我的初恋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就像毛主席在清涧袁家沟写的《沁园春·雪》一样,“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那样的意境让我的心情无比激动。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正参加一个会议,因为我是年轻的县革委会副主任,理所当然坐在主席台上,这时有人悄悄给我递来一个纸条。我把纸条展开一看,激动得就想立马从会场里跑出去。

你知道纸条上写的是什么?路遥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那我不知道。

路遥说,有位在延川插队的最漂亮的北京女知青要见我。你不知我那时是什么心情,整个人就像燃烧起来的一团火,我把会议是什么内容忘得一干二净,眼前光是那姑娘的身影,我是既激动又紧张,觉得那个会开得特別长,而讲话的人又没完没了,不知在说些什么。会议一散,我就跑到约好的地方。老远,我看见一位姑娘穿一件红衣服站在雪地里,仿佛冰天雪地里突然冒出一朵红艳艳的山丹丹花。那时,我激动得就像有只兔子要从喉咙里往出跑的光景,心在不停地扑通扑通乱跳,感觉到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美好,一口气跑到那姑娘跟前,激动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开玩笑说,你不要那么紧张了,赶紧先把姑娘的手拉住,再盯住看姑娘的毛眼眼,那就是一块冰,一下就融化了,就像榆林地区民间艺术团王向荣唱的那样:“拉了妹妹的绵手手,亲了妹妹的小口口……”

路遥让我这一句说得笑开了,他笑着说,一看你就是谈过恋爱的人,什么都知道。

我说,我是看你《人生》电影里高加林和刘巧珍谈恋爱时的一个镜头,知道有这样一个细节。

路遥说,那时我是头一次单独见一位如花

似玉的姑娘,简直像做贼一样,生怕别人看见,怎敢去拉人家的手,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老曹。

我问他,老曹知道你的这些事?

路遥说,我的什么事他不知道,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徘徊的时候,感到自己前途一片迷茫,不知如何走下去,非常悲观失望,甚至死的念头都有,心里特别难受。因此我就去找老曹,把自己的痛苦倾诉给他,他是我比较信任的一个人。可是你看那个老曹,我痛苦成那样,他不仅不安慰我,给我出主意想办法,还美美把我教训了一顿。

我问路遥,他怎教训你了?我听说你受到了一些挫折,却又没有倾诉的地方,所以就找了老曹,委屈得在他跟前美美哭了一鼻子,到底是不是这样?

路遥说,基本上是这样的情况,而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老曹看见我痛苦不堪,觉得我不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为一个女人哭哭啼啼,没一点出息。因此他就嘲笑我,你跟人家姑娘亲口了没有?

我就实事求是地给他说,没有。

老曹又问我,那你拉人家的手了没有?

我仍然是那句话,没有。

老曹狠狠地把我看了一眼说,你个瓷脑。

我说,你给我说的这些,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好像是你给我编的故事。因为你那时候是一位副主任,我就不相信你那么胆小,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觉得老曹说的有道理。

路遥有些激动地给我说,他有什么道理?知道我那时候不得志,他就这样嘲笑我。而且那时就是这样,我是比较保守的一个人,老实本分,哪像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不过,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这一个插曲是我热恋的姑娘提出跟我分手以后的事,过一会,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那个细节。事实上,在我初恋的那些日子,那种激动人心的场景用语言是无法形容的,只能用陕北民歌才能表达得淋漓尽致。可我那时一点也不会唱,后来我在榆林听人唱过这样的民歌,心想,这歌要是那时我唱给我喜欢的姑娘,结果恐怕就不一样了。

我问他,什么歌让你这么刻骨铭心?

路遥说,不知你听过没有?就是神木的一个放羊老汉,他唱的什么《一对对绵羊》。

我问他,那你会唱这个民歌不会?

路遥说,我只会唱两句,那些歌词我都记得,榆林地区群众艺术馆的朱合作,你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可他会唱不少陕北民歌,绝对是陕北的一个怪才,有时候他在我跟前还卖弄两句。

我说,我也听过他唱陕北民歌,在清涧文化局的大门口,他仅仅唱了两句,但我从来没听他唱过什么《一对对绵羊》。

路遥问我,朱合作给你唱什么了?

我说,歌名不记得,也可能没歌名,就记得有两句把在场的一群人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我现在说给你看你听过没有,“张家圪崂杀罢人,刀子红棱棱……”

路遥笑着问我,朱合作唱的是什么歌?

我说,不知道。那时我正在县文化局工作,下班没什么事,就站在大门口说笑话。突然有天,朱合作从榆林回清涧来了,他在县医院把他哥一看,就跑到县文化局门口凑热闹。此时正好是下午,人们刚吃完晚饭,不少文学青年知道朱合作回来,就像见一个大人物一样,一个个围在他跟前,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位,一直是他的追随者。他在文化局的大门口站着跟大家说笑了一阵,突然放开声唱了这两句,把在场的人一下就镇住了。其实要说唱陕北民歌,榆林民间艺术团的王向荣唱得那才地道,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而他的嗓音跟别人不一样,听得人就想哭。

路遥说,朱合作唱的根本没《一对对绵羊》里的歌词优美,你别听他哄你,他根本唱不了陕北民歌,这个我比你清楚,他一满瞎唱哩。我现在有病,躺在床上唱不成,如果我没病,我可以给你唱几声,肯定比朱合作唱得好,那歌词是这样:

一对对绵羊并呀并排排地走,

哥哥额(我的意思)什么时候能拉着妹妹的手。

哥哥额有情,妹妹你有意,

哥有情来妹有意,咱两个不分离。

三月里桃花开,妹妹你走过来。

蓝袄袄红鞋鞋,站到哥哥面前来。

想你呀真想你, 实实想死个你。

睡到半夜梦见你,梦见咱俩一搭里。

额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到圪里走。

拉了妹妹绵手手,亲了妹妹小口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圪走。

哎呀,这歌也是太大胆了,一拉手就要亲口,还要往圪里走,太直接了,酸格溜溜的,甚至酸得人牙都疼。我觉得这个民歌,一般人不敢唱,如果谁敢把这歌唱给人家哪个女娃娃,人家非骂你是流氓不可。不过我听王向荣唱过这样的民歌,他好像唱的不是《一对对绵羊》,好像是《拉手手亲口口》,歌词也跟你说的不一样,不知是不是一回事?

路遥笑着说,一样不一样关系不大,反正是陕北民歌,而陕北民歌要陕北人唱才好听,用地地道道的陕北方言,比如说“我”,就不能用“我”了,必须用陕北话“额”,这样才有那么一种魂牵梦绕的味道。比如一个人站在黄土高坡上,望着一架连着一架的黄土山,蓝格盈盈的天上再飘着一疙瘩白云彩,山坡上再有一群吃草的羊,那个放羊老汉,头拢着白羊肚子手巾,或者是在冬天,身穿着翻羊皮袄,眯缝着眼睛,无忧无虑地放开嗓子把陕北民歌唱起来,你无法想象场面是多么的震撼。但绝对不能用普通话,用普通话就把陕北民歌糟蹋日塌了。当然我这样说出来更没意思,没那种缠缠绵绵的感觉。

准确地说,陕北民歌就是信天游,非常随意,一听就明白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直白而深刻。像“拉了你的绵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多么朴实自然,又那么直接,一下就扎进人的心窝窝,扎得非常到位,也许这就是我喜欢陕北最直接的原因。尽管陕北贫穷,只有贫穷的地方才能产生震撼人心的民间艺术,优秀的民间艺术是老先人一辈一辈留传下来,经过千锤百炼,每一首陕北民歌都非常经典,都流传百世。唉,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知道陕北还有这么好的民间艺术,怕慢慢就要在这块土地上失传了。

我说,你说的这个陕北民歌,其实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神木文化馆的訾宏亮,他唱陕北民歌唱得足劲,常常能唱得昏天黑地,我不知你听过没有?他虽然个子不高,声音却粗放洪亮,像他名字一样,而且他还是一位诗人,只要榆林地区的文学爱好者聚在一起,他必定会唱两首陕北民歌,我觉得神木、府谷一带,简直就是民歌窝子。可我觉得他们唱的好像不是陕北民歌,像是内蒙古的二人台。我不知道陕北民歌和内蒙古的二人台有什么区别,你刚才给我说的那个《一对对绵羊》,我不知道是不是訾宏亮在榆林宾馆唱给你的。

路遥说,我已经忘记了,也有这种可能。不过,你想搞文学创作,就要什么都知道一些,平时多积累这方面的素材,创作的时候就会有灵感。

我笑着说,你给我传授了这么多有价值的东西,我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咱先不说这些,不知道你中午是吃医院给你订的饭?还是让我出去给你买一碗羊肉面?

路遥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说,快11点了。

现在吃饭还有点早,再等一会。路遥说,我给你把我的恋爱故事讲完再说吃饭的事情。说着,他又激动不已地给我讲他的恋爱故事。路遥说,我的初恋现在看来相当浪漫,而那时我一心一意就想找一位这样的北京知青,要知道北京知青有文化有气质而且有品位,是我非常向往和追求的目標。因此我特别害怕失去这个姑娘,那时我可以为她奉献一切,并且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招工指标让给了她,而我的目的非常明确,不就是用这种办法讨好人家。可是你不知道,其实我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原则性错误,自己迫切想要追求的东西,往往就是追求不到,我就是因为太爱这个姑娘了,可我知道自己家里的实际情况,没一处吸引人的地方,人家说不跟你好就不跟你好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因此我就想办法干一些能打动人家姑娘的事,不然人家大城市姑娘,凭什么跟你好?你要时时刻刻为她做出牺牲。

唉,那时我傻呀。路遥长长哀叹了一声说,我年轻不会分析问题,爱感情用事,别人说什么我那时候都听不进去。可我就没想,本来人家各方面条件就比我优越很多,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差距拉得就更大了,人家能跟我一直好下去吗? 然而,我根本没这么考虑,可能恋爱着的人那时大脑都不怎么精明了,甚至糊涂到了极致。我不仅把招工指标让给她,在她走的时候,还把家里仅有的一些棉花偷偷拿走,想办法给她缝了一床大花被子,尽管如此,人家还是和我分手了。

我故意跟他开玩笑说,你那时是不是又看上别的姑娘了,就像高加林一样,不要人家了?

唉。路遥说,那时人家一直在走上坡路,而我走的是下坡路,看不上的不是我,我那时还没有看不上人家的资格。

我说,你不知听到没有,好多人都说你写的小说《人生》里主人公高加林,其实就是你自己。

呵呵,那都是人瞎说。路遥说。

我问路遥,那你说高加林的原型是谁?

路遥说,就是高加林。

我想,路遥不想给我说高加林的原型是谁是因为他不想对号入座,事实上确实有这样的说法,《人生》中那个高加林有可能就是路遥。

路遥说,事实上,我也想当这样的高加林,从一个普通农民上升到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干事。而我呢?在清理文化大革命“三种人”的时候,我的副主任免了,一直恋爱的女知青也跟我断绝了关系,面对这样的痛苦和打击,我都不知道是咋活过来的。失恋的痛苦,前途一片茫然,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一片黑暗,做什么都觉得没一点意思,真的想去死,觉得人活到这种地步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后来我又一想,我不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去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也太无能。因此我发誓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用事实证明自己。我写的小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就有她的影子。

路遥说,人这一辈子,找个好婆姨非常重要,甚至一个人事业上的成败,在某种程度上跟你的另一半会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不知谁说过这样一段话:“爱情就是刹那间的火花,源于强烈的相互吸引,很多时候,差距越大的两个人,彼此间的吸引力就会越强大,爱情就会越深刻;可是婚姻是万丈红尘,是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是朝朝暮暮的相处相望,走入婚姻的两个人,如果差距很大,如果没有相似的三观、相匹配的能力,很难长期和谐相处。”那么,路遥和林达的婚姻,是不是这样一种情形呢?面对躺在病床上已经无法下地的路遥,我只能给他点点头,然后对他说,我认为你总结得比较深刻也非常经典。

路遥说,你一句实话也没有,就会戴高帽子,我说的难道什么都对?不是这样。其实,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苦命人。

我说,我真的没给你戴高帽子,你总结得确实非常到位,有一定的哲理,对人生有一个全面而深刻的理解和诠释。不过,人在恋爱的时候,思考得不会有你这么深刻,一般是糊里糊涂,光看到对方的优点,对方身上的毛病一点儿也发现不了,甚至把毛病也看成优点。我说,咱是不是不谈论这个话题了?然而,路遥不会听我的,继续给我说:你现在还年轻,看问题比较简单,在考虑个人问题上,不要急于求成,要把所有的事情考虑好,合适不合适,别人说了不算,只有自己知道。

我点着头,笑着看着他。

他说,在我的人生岁月里,遇到过许多真诚朋友,为我做了好多事,可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就不行了。

我说,既然是好朋友,就不会计较报答不报答,只要你病好了,一切都来得及。然而,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有些固执地不断给我讲他想要讲的事情。他说,在我所有这些朋友中,老曹跟我交往的时间最长,也是跟我关系最密切,那时我俩是敌对的两派,一个比一个厉害,在延川没人不知道。当我步入这个错综复杂的社会,老曹始终像兄长一样,放下过去恩恩怨怨,关心我帮助我,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我走上文学道路的一位启蒙老师。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老曹就是延川县的一个能人,一步一步地走到县委政工组组长的位置,虽然现在看来那个官不是很大,但他是延川首屈一指的文人,比我威风多了,又会写诗还会照相,非常有号召力。在他跟前经常围一群文学青年,

都想跟他套近乎。那时,他和陶正、白军民和闻频创办的《山花》,吸引了延川一大批文学爱好者。就是这一张油印小报,延川走出多少作家,这些作家都在全国有头有脸。当然无论是这些文化人,还是那张油印小报,都对我产生非常重要的影响。如果没有那样的文学氛围,或者说没有老曹的影响,我现在干什么,我也真的不知道。

事实上,我和老曹能成为好朋友,是文学把我们俩拉扯在一起。老曹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不计较过去那些不愉快事,觉得那时都是热血青年,分不清是非,过去就过去了。就像他说过的一句话,年轻人谁不犯错误。尽管我一直没有回应他这句话,但我心里明白,核心问题是老曹心地善良,一般人没他这样的品德和胸怀。

其实,我不给你说这些,你心里也明白。我在延安住院,老曹待我就像亲兄弟一样。他那么忙,一边忙工作一边还要照顾我。平时我也没感觉到什么,可是一住进医院,感受就特别明显,只有他才能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我从内心感激他。事实上,我在延安这一段,你也沾光不少,我看见他家一吃好吃的,就把你叫走了。我那时多羡慕你,也想去他家吃一顿,可我没这福气了,只能看着你跟老曹离开病房,心里真不是滋味。

我说,你说得对,跟老曹交往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都说他是一个好人,不怕吃亏。

路遥说,吃亏是一种福,因此老曹就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现在还要给你介绍一个人,他是延安报社的李志强,这是一个好的后生,人相当稳当,也有本事,你现在跟他还不熟悉,我觉得以后可以跟他做朋友。你没来延安时,我一直由他照顾,如果作协让他搞后勤,他没一点私心,绝对可靠。

我说,这事还是等你能做主再说,现在说这样的话别人会有看法,对你对他都会产生误会,甚至说你拉帮结派,这样恐怕就麻烦了。

路遥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怕你怕什么?

我说,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路遥说,你不知道,其实我不仅在文学圈子里有这么多好朋友,在政界的一些朋友也对我非常好。比如老冯(指延安地区政协主席冯文德),他在延安可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我每次去延安都是他接待,不管我有什么困难,他都会第一时间站在我面前。

我说,老冯一看就是那种慈祥可爱的好老汉。

在西安住院这些日子,我又遇上了康医生(指康文臻)。对于我来说,她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一个姑娘,我住在传染科,她是我的主管医生,非常负责任,不仅想方设法要治好我的病,而且她每天晚上都给我病房里送面条,她人又那么年轻,我听说她才26岁,还是一个了不起的研究生,非常聪明能干,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感觉到她就像是我的一个亲妹妹一样,有时候甚至比我的亲妹妹都体贴。

我开玩笑说,康医生可能就是陕北信天游中唱的那种:“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巧格灵灵手手拔苦菜。”然而我的这个玩笑不仅没把他逗笑,反而他严肃地批评我说,人家康医生是有文化修养的一个人,让你这么一形容,一点美好感觉都找不到了,就像是一个农妇。

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贬低康医生,来医院看你的人见了她,都说她像天仙女下凡,把所有人都吸引住了,你看人家康医生那气质,一满就是女军官风格,走路一阵风,站是一棵松。我还是觉得她就是你小说《人生》中塑造的那个美丽善良的刘巧珍。

路遥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一开始还评价得有那么一点意思,突然就一满瞎说开了,你是不是故意跟我唱对台戏,根本不懂我的意思?巧珍怎能跟康医生比,她有康医生这么有品位?

我笑着说,两个人从心灵上來说,基本上是一个类型,就像你《人生》电影主题歌里唱的那样“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这是《人生》电影里主题歌中的两句歌词,是他自己作的词,著名歌唱家冯健雪演唱的,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陕北民歌。路遥在高兴的时候,还可以唱几声。我之所以说出这两句,完全是想在这样的环境和心境中逗他开心一点,没别的意思。

呵呵。路遥笑了笑,显得有气无力地说,

我病成这样,你还调侃我。其实我说的一点不假,康医生不仅人长得漂亮,也非常优秀,你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巧珍怎能跟康医生相提并论,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康医生是什么人?她是高干家庭,而巧珍呢,她纯粹是农民。再说,康医生有内涵,说话轻声细语,谁像你这样大呼小叫,简直就是一个拦羊小子。

我说,不是简直,而且是完全,我就是拦过羊,有着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阅历,那可是我的一笔财富。不过,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其实我觉得康医生真的就像是你《人生》小说里的黄亚萍。

路遥说,你不要给我往这些人的身上乱拉,黄亚萍是小市民,嫌穷爱富,意志不坚定,一不操心就跟上人家跑了,没人家康医生高尚。

我跟路遥开玩笑说,这些人一个也跟你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小说里的人物对不上,那么现实生活中难道就没有这样美丽善良的姑娘了?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理想中的一些人物?

路遥说,小说和现实本来就不是一回事,你就要这样给我东拉西扯。

我说,我以为你在医院里这一段,虽然经历了一些痛苦,但也看到你塑造的那样美丽动人的姑娘,这也是你的一大收获。

路遥说,西京医院传染科和延安地区医院,确实有很大的差别。你看阎荣教授,这个人确实不得了,技术非常高,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纠正B超的误差,你见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一定没见过吧。他每次到我的病房来查房,用指甲盖一阵就把我的五脏六腑画在我的肚皮上了,这里的医生护士对他非常崇拜,他还带一大帮子研究生……因此医院把我交给他治疗,我非常踏实。你想,如果我的病连阎教授都治不好,那就是把我送到联合国也治不好。

我听路遥对这里的医生和护士有这么高的评价,非常高兴,说明他对这里的治疗相当满意,这样就有利于治疗他的病了。因此我对他说,你要鼓起勇气,也要有信心,相信这里的医生的水平,积极配合治疗,我坚信阎教授一定能看好你的病。

路遥十分自豪地说,这一点我相信,阎教授绝对有治好我病的水平。正说话间,他突然一下转移了刚才的话题,看着我说,我现在有好多事记不起来了,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记得回去给王根成说一声,就说我感激他这段时间为我做的工作。我在延安住院,他还专门跑到延安去看我,为我操了不少心。你无论如何要把我的意思转达到,不要让人家觉到我这人一满没规矩,给我帮了那么多忙,一句感谢话都没有,那就不够意思了。

我不断给他点头,觉得他说这个有什么意思?但是也可以看出他思想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像以前,根本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还有,路遥又看了我一眼说,你回去再给李秀娥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非常感谢她对我的关心,虽然我们都是陕北老乡,可她帮我做了好多事,这些我都在心里记着。同时你顺便再回去告诉李国平一声,他是我的好兄弟,是非常讲义气的一个人,让他给徐志昕和王观胜都说一声,就说我感谢他们。事实上,我这次得病,也非常感激你和远村,你俩为我跑前跑后,忙里忙外,不管我高兴还是烦躁,一直陪护在我身边,不离不弃,你俩做的这一切,别人都能看在眼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俩是我好兄弟。咱亲着哩。

我说,你说得这些我回到作协,原原本本转告给他们,至于我和远村,你跟我俩还客气,都是自己人,你好好配合医院把病治好最关键,其他都是小事。

嗯,你说的也是,只有站起来才能实现这一切,才能感激人家,我这样一直躺在病床上,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白日做梦。不过,我已经把我想说的话基本说得差不多了,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如果我不说出来,一直憋在心里,特别难受。其实你不知道,我早就想给人说这样的话了,就是没机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好不容易今天没事,只有你陪着,我不管你想听不想听,爱听不爱听,我不管。但有一点,我是真诚的。

我说,你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给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话,感到很荣幸。其实这些日子我没把你侍候好,还让你生了不少气,比如你从延安走时想上宝塔山,

可我胆小怕事没让你上,我现在有些后悔,觉得应该让你上一次就好了,不就是上一次宝塔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对不起,请你原谅。

路遥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当时确实有些不满,好像我真的不行了,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把我限制得像一个犯人一样。慢慢我把这一切都想明白了,你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有你的道理,而且也是为我好。我知道你的压力一定不小,怕我在医院出一点什么事。事实上我这次得病住院,已经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什么是朋友、亲戚?用你的時候,就是亲戚就是朋友。而当你在最困难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真正能替你分忧解愁不离不弃的能有几个?有的早跑得不见人影子了,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在这时候能毫不犹豫地站在你面前的人,值得你一辈子去珍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不存在对不起我,而我应该好好感激你才对。

事实上,在我住院的这些日子里,大多数朋友都对我尽心尽力,不惜一切地关心我帮助我。像延鸿飞两口子,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尽管他到医院看我不多说一句话,可他的心和我的心一直是相通的,他看见我病成这样,眼泪汪汪的,我能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一个人的人品至关重要,不管这个人有多么高的学历,有多大的本事,如果这个人的人品有了问题,那也是一个废物。你给我说一句实话,你觉得他这个人到底怎样?

我说,你说的是延鸿飞吗?

路遥说,我绝对不是在你跟前夸他,而你又不是文化厅厅长,提拔不了也重用不了他,我绝对是从公正的角度评价这个人。他不仅仅对我,对其他人都是这样,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我非常喜欢这个人。你也应该心里明白,咱俩去他家吃过多少杂面抿夹,只要我去,两口子什么也不干,把老家捎来的杂面拿出来,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留给我吃了。

我笑了笑说,你是不是又想吃了?如果你想吃,我让鸿飞把他那一套家什拿到医院里,在医院里给你做杂面抿夹。

路遥说,鸿飞绝对能干出这样的事,只要我说一声,他可以放下手里的营生就跑到医院,你相信不相信?我亲弟弟也做不到这些。

我说,鸿飞人实在,等你想吃了我就告诉他。

还有一个人,我也非常感激,这个人就是咸阳的来辉武,我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他?路遥问我。

我说,曾见过他两次,但不是很熟悉。

路遥说,你不要小看这个人,我觉得他不简单,有一种超前意识,保健品厂办得那么红火,一般人没他这样的能耐。虽然社会上对他评价不是很高,有这样和那样的说法和看法,但任何事都要正确对待,我认为他是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起码对咸阳的贡献有目共睹,他解决了多少人的就业,还搞了不少社会公益慈善事业。人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还不是要回馈社会,他搞的那些事已经得到了有关方面的肯定,中央领导还接见过他多次,包括国务院总理都接见过他,你能说他不是一个人物?

我说,他确实是人物,全国人民都知道咸阳有个505,中国有个来辉武。

当然,我不是说前几天来辉武让邢小利到医院给我送来一些钱,还要承担我的医疗费,我就赞美他,不是这样,也没那个必要。我的医疗费全部由政府负责,自己不花一分钱,而且用的都是好药。我现在真正体会到还是共产党好,如果不是共产党的英明领导,像害我这种病的人,怕早就没命了。但是不管怎样,来辉武对我有这样的态度,我還是非常感谢,关键时候他还想给我做贡献。

我说,来辉武确实不简单,人们都佩服他。

路遥说,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你见了代我问他一声好,就说我感谢他对我的关心。

我说,见到他一定代你向他问好。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问我,你知道邹志安的病现在怎样?他是不是一满好了?

我说,唉,我不瞒你,他的病不怎样,我听作协的人说他又住进了医院,能不能从医院出来,也是一个未知数。哎呀,我忘记告诉你,你从延安回来,我在作协门房还看见他,他还问我,你的病怎样?

路遥愁眉苦脸地说,唉,志安是个可怜人,家里负担那么重,不争气又得了这种病,家里

还有上了年纪的老母亲,自己的儿女一个也没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你说作家当成什么了?看他穷的,经常抽三四毛一盒的劣质烟。要知道,他的病比我严重,听说得的是癌症,他妈的,这病一挨上就没办法了。

我说,志安得了这病,将来的日子怎过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是很大的一个问题,作协要出面想办法解决这些困难。可有些人不了解,以为作家都有钱。

路遥说,那是别人的一种偏见。

我说,其实作家大部分是穷光蛋。

路遥停了一会儿又问我,听说王巨才部长去日本了,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这个我不知道,要不我问一下省委宣传部的徐来见,他知道王部长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你有什么事想见他,我让徐来见转告他。

路遥说,你别问人家了。我只是觉得很长时间没见他,他从日本回来,一定会来医院看我。

我说,那你好好养病,早点站起来,争取王部长来医院看你时,你就能在医院大门口迎接他了。

是啊,这应该是我迎接他最好的一种方式,就不知我到时是什么样子。路遥说,他一直对我很关心,就是他在延安当专员的时候,我和他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关键他有艺术细胞,写得一手好文章,字也写得漂亮,还有一点,我俩有共同语言。现在他是宣传部部长,这对陕西文学事业发展有很大好处。

我说,陕西的宣传文化事业发展,有他这样一位懂得文学艺术的人当部长,那是文学艺术春天的来临。

路遥差不多已经跟我说了一上午话,很快就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我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高兴的还是忧愁的,只要能让他情绪稳定,不出什么问题,他这么说一说也无所谓。因此我就对他说,今天医院里的饭就不吃了,我出去给你买一碗羊肉面,你看怎样?

路遥说,没问题,你去买一碗羊肉,然后把面拿到病房里来,你在房子里给我煮着吃。

我说,好的,这个比较简单。

就这样,我离开了病房,走出西京医院的大门,一个人还在想,路遥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么多的话?我觉得他有些奇怪,是不是他的病快好了。

但愿是这样。我这样想。

责任编辑 杨新岚

作者:航宇

第2篇:10年8月月份工作总结

炼铁厂

设备科8月份工作总结

炼铁厂8月份新区设备运转率除烧结车间设备问题较多,多次停烧,运转率较上月低外,其它车间的设备运转率、作业率都比较高;新区烧结台车老化多次换台车影响停烧,17日、29日两次更换LS-1皮带,多次钉LS-1及Z5-1皮带;S-1皮带多次出现故障,尼龙棒切断、液力偶合器故障、电机尾端小盖螺栓松掉;清制粒、一混粘料多次停机;制粒机托圈老化导致小齿轮顶齿地角松动,减速机坏,设备问题较多。高炉停风主要是21日铸铁机车掉道影响停风检修。

老区各车间设备运转率都比上月低,主要是15日老区检修时间较长。 设备科加强管理,做好各项管理考核工作,加强设备联查,重点抓好液压及润滑设备的漏油及卫生,台帐、备件台帐及检修台帐,并且加大考核力度,了解设备运转情况,查找设备隐患,及时联系备件,为生产保驾护航,充分发挥设备科的职能作用。具体情况如下:

一、各车间设备运转情况

新区:

1、一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9.19%,设备作业率100%,全月总停机360分钟;主

要是21日机车掉道影响;

2、二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9.38%,设备作业率100%,全月总停机277分钟;只是21日机车掉道影响;

3、烧结车间:设备运转率89.93%,设备作业率94.61%,全月总停机4496分钟;设备影响停机2408分钟,检修停机585分钟,生产停机换台车等影响743分钟,其它因21日机车掉道煤气压力低检修停烧760分钟;

4、竖炉车间:设备运转率99.01%,设备作业率100%,21日机车掉道检修停烧440分钟;

老区:

1、一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7.56%,设备作业率是100%;全月生产、设备都没有停风,只有15日计划检修停风1090分钟。

2、二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6.16%,设备作业率100%,全月生产换套停风68

- 1 -

分钟,15日计划检修停风1648分钟。

3、烧结1#机:设备运转率95.89%,设备作业率98.85%,全月总停烧1835分钟,生产停机30分钟,设备影响停烧515分钟,处理2Z-1皮带粘口;检修停烧1290分钟;

4、烧结2#机:设备运转率95.65%,设备作业率98.75%,全月总停烧1940分钟,生产停机40分钟;设备影响停烧560分钟,处理2Z-1皮带粘口及处理单齿辊蛇形簧;检修停烧1340分钟;

5、竖炉车间:设备运转率93.21%,设备作业率99.84%,全月总停烧3030分钟,设备停烧70分钟,由于21日加压机振动大倒风机停烧;计划检修停烧2440分钟;

二、认真做好检修工作

根据工程碰口及炼铁厂老区近3个月没有检修,公司决定8月15日对老区设备进行全面停产检修,经过分厂各级领导和各单位周密部署,紧张有序的准备以及公司各单位的协调配合,检修如期进行,并取得了圆满成功,

此次检修根据工程碰口,加上老区3个多月没有检修,各设备存在不同的隐患,还有2个高炉炉前铁沟侵蚀严重。可以说时间紧任务重,在检修前分厂及各车间积极组织,细心谋化,把检修项目统计好,并且多次召开检修会,提前把检修准备工作做好,维修车间与生产车间结合把各项检修负责人、安全措施、检修方案及每项所用时间都上报设备科、安环科,设备科汇总整理后上报公司设备处,并且把联系设备厂家指导的项目、检修所急用的备件等项目做好统计,及时上报设备处及采购处。

三、请示报告批示及落实情况

根据工作需要,解决经费紧张及设备运转需要难题,设备科批示请示报告、技改报告及落实情况如下:

1、8月5日关于安装天车玻璃的报告,采购处已联系厂家,形成合同,并且正在安装。

2、8月7日关于新区烧结配料白灰仓卸灰阀技改的报告,采购处正在联系订货。

3、8月7日关于安装火焰报警仪及监控系统的报告,设备供应处已招标,

但报许总没让订货。

4、新区烧结设备隐患较多,烧结机、制粒机急需大修,制粒料仓粘料问题严重影响生产,急需解决,环冷冷却效果差,LS-

1、Z5-1皮带近期频繁发生事故,8月2 7日《关于烧结环冷加风机的报告》、《关于ZL—1皮带技改的报告》,8月26日《关于烧结大修的报告》,公司设备处正在落实,设备科现已开始催买中修未到的备件。

新区铸铁机大修8月10日-8月15日大修南链,由于北链铸块量大无法施工,加上经验不足造成用时过长。8月24日-8月26日大修北链,总结以前经验,加上领导组织得力仅3天拆装完毕。两套铸铁机上轨道、链带全部换新,下轨道全部调整。小轮润滑良好,南链小轮加油嘴齐全。头尾轮全部检查加油。此次铸铁机大修,通过铸铁工段、高炉维修工段的不断努力,加班加点、克服困难,和各级领导高度重视,圆满完成任务

为了更好地协调生产,加强外网管道阀门的管理,便于生产操作,及阀门的润滑保养,本着管道在哪个单位,即归哪个单位管理,谁受益谁管理的原则,具体划分详见附图及区域划分说明;要求各单位必须清楚管辖范围内介质种类、工艺流程及管道上所有附属设备性质。各类管道上必须标明介质名称和流向,各阀门必须挂牌并标明负责人,由于1#炉的布袋及TRT发电工程已基本完工已投入使用,对制定的《炼铁厂关于介质管道阀门的管理规定》进行修改全面,并且下发各单位。

8月份继续把好备件质量关,对备件有质量问题的追查到底,把所有备件质量有问题的每周总结一次,上报公司分厂、领导,保证采购及厂家及时解决质量问题。

设备科的管理工作不断总结经验创新,但还存在很多的不足之处,设备科还要继续努力,发挥职能作用,即为生产服务,又要做好各项管理考核,紧跟公司的发展方向,做好公司及分厂交给的各项工作。

炼铁厂设备科

2010-9-2

第3篇:2010年8-10月“支农”工作总结

涪陵区李渡街道办事处农业服务中心张玲

2010年8-10月,结合全区开展的“新社教”活动,以关注民生为重点,我在韩龙村“支农”工作中认真贯彻落实党在农村的政策、方针。以开展“五项”学习,落实“八件实事”为主线,以农业增效,农民增收、农村面貌改变为目标,强化服务功能,抓好农业产前、产中、产后服务,为促进该村经济发展尽力工作。现将这一时段的工作简单总结如下:

一、思想政治方面

以抓好“五项”学习教育活动为契机,狠抓党支部班子建设和干部队伍建设,通过发放宣传资料,座谈会、院坝会、群众会等形式加强对党员、群众的形势、政策、法律、技能和文明礼仪教育,不断提高干部群众的综合素质。

二、8-10月开展的主要工作

1、强化农业科技培训宣传力度,提高农民科技水平。为了进一步提高农民的科技水平,扩大农业科技的覆盖率,提升农业增产增效的技术保障力,我到村上采取多种方式开展了培训工作。今年9月7日至8日,我到韩龙村开展了秋季农业科技培训活动,共举办培训班2场次,培训农民500多人次,发放培训资料300余份。

2、加大科技服务力度,确保小春生产顺利进行。一是做好新技术、新品种的引进试验、示范推广工作,不断培育发展新型高产高效农业。在9月份,采取调查和宣讲相结合的方式,到韩龙村

3、5社开展了早榨菜种植适应性情况、农资价格情况调查,为韩龙村早榨菜种植试点情况掌握第一手数据。经调查:韩龙村基本适应早榨菜种植, 1

生长良好。今年试点项目方对农户提供了一定的农资补贴,农户对农资投入心态总体保持稳定。二是开展了小春生产技术指导工作。结合开展“新社教”活动,根据全村秋菜种植情况,我到各社实地了解查看秋菜育苗和生长情况,现场进行技术指导,帮助农民解决和处理出现的问题。

3、结合“新社教”活动,配合党工委、办事处在该村开展好各项中心工作。一是加强便民设施建设,在财政资金投入和群众投资投劳的基础上,整治村社道路、完善村级阵地建设等便民设施。整修村社道路5公里,新建村级阵地300平方米。二是规范“三类资金”管理,组织力量对2007年以来村社集体资金、低保资金、种粮直补资金进行全面清理,规范“三类资金”管理。三是化解突出矛盾纠纷,加强矛盾纠纷排查调处,确保社会稳定。四是完成村级组织的换届选举,配齐配强村级班子。五是助推农户万元增收。以产业为核心,户为基础,从实际出发,帮助农户制定增收计划和年度实施计划。六是抓好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参保率达93%以上。七是推进农村土地房屋登记颁证,全村宅基地、房屋确权颁证申报率达95%以上。八是抓好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的确权颁证工作。目前该村已完成确权材料审核录入工作。

三、存在的问题和今后的努力方向

虽然通过这几个月的工作完成了各项任务,但也还存在农民的科技意识不强,科技文化水平不高,接受科技知识的能力差,科技经费不足,新技术推广存在一定难度等问题。在这个科技发展很快的时代,今后的任务还很重,在今后的工作中,我还必须加强科技知识学习和实际工作锻炼,不断提高“支农”为民服务技能和服务质量。2

第4篇:2017年8-10月份节气养生

8月1日农历闰六月初十大暑建军节

夏季起居,可适当晚睡早起,午睡以半小时到一小时内为宜,不要过长,否则会抑制大脑中枢神经,减少脑流血量,醒后会更加疲惫。 8月2日农历闰六月十一大暑

夏季天气湿重,饮食宜多酸多甘,可适当多吃一些酸性食物,如菠萝、西瓜、葡葡、西红柿、茄子、马铃薯等,有助于缓解疲劳、克服疲倦。 8月3日农历闰六月十二大暑

春夏养阳,夏吃生姜有助人体阳气生发,亦可到户外活动,尤其是日照充分的山地林区,与自然界多接触,吸其阳气精华,增强生命力。 8月4日农历闰六月十三大暑

夏季天气酷热,出汗较多,容易耗气伤阴,多食清淡且益气养阴的食物以增强体质,如山药、大枣、莲藕、蜂蜜、木耳、百合、菊花等。 8月5日农历闰六月十四大暑

夏季暑热外蒸、毛孔开放,人体易受风寒湿邪侵袭,故夏季不宜露宿、以地为床,不能正对扇、当窗而眠,避免面神经炎等疾病的发生。 8月6日农历闰六月十五大暑

夏季闷热潮湿,心气旺盛出汗多、伤气阴,宜清火养心、益气养阴,故夏天摄生:一去火,二补气。伏天常备:莲子心清火,西洋参益气。 8月7日农历闰六月十六立秋

秋季气候干燥,适当多饮些开水、淡茶等,多食用蜂蜜等柔润之品,可抵御燥邪侵袭,还能稀释患者气管内的黏稠分泌物,使痰液咳出。 8月8日农历闰六月十七立秋 秋天“早卧早起,与鸡俱兴”,即早卧以顺应阳气之收敛,早起为使肺气得以舒展,可减少血栓形成,有助于预防脑血栓等缺血性疾病。 8月9日农历闰六月十八立秋

秋天是阴长阳消的时候,秋季养生贵在养阴防燥,宜吃芝麻、蜂蜜、百合、杏仁、山药、鲜藕、白果等清补柔润之品,以滋阴养血,生津润肺。

8月10日农历闰六月十九立秋

秋燥易伤肺,可多饮白开水,稀释血液,畅通血流,加快新陈代谢,促使体内代谢废物和毒素的排泄,并能保持咽喉、气管与肺脏的正常湿润度。

8月11日农历闰六月廿十立秋

秋季多燥,坚持适度的有氧运动和耐寒锻炼,能有效改善和增强心肺功能,延缓肺组织的弹性衰退,提高对秋燥气候的适应能力和抵抗力。 8月12日农历闰六月廿一立秋

秋天主收,万物收敛,肺气内应,养生应以养肺为主,饮食“少辛增酸”,多吃橘子等酸味水果以收敛肺气,少吃葱、姜等辛辣食物以免耗伤肺气。

8月13日农历闰六月廿二立秋

立秋养生应以养阴清补为主,食补应以滋阴润燥为主,常食银耳莲子羹,祛暑滋阴、调理脾胃、防秋燥,为中晚秋乃至冬季健康奠定基础。 8月14日农历闰六月廿三立秋

秋季调畅情志,做到神志安宁,心情舒畅,切忌悲忧伤感,以适应秋天容平之气,可笑语欢歌,宣畅肺气;吐故纳新,抵御秋燥的伤害。 8月15日农历闰六月廿四立秋

秋季气躁伤肺,可选用银耳、蜂蜜等补而不腻的补益食物,适用于肺阴虚所致的干咳少痰,皮肤干燥症以及脾胃阴虚所致的大便干结等。 8月16日农历闰六月廿五立秋

百合养阴润肺、清心安神、润肺解渴、开胃安神,适用于阴虚久咳,惊悸、失眠、多梦,精神恍惚等症状,最宜秋季服用。 8月17日农历闰六月廿六立秋

秋季养生宜收宜养,运动量不宜过大,宜选择轻松平缓的项目,使身体有抗御风寒的能力,如散步、做操、打太极拳、气功、慢跑等。 8月18日农历闰六月廿七立秋

秋风轻轻吹,天气渐渐凉,立秋早晚加衣裳,有支气管炎、关节炎、胃炎等病史的人,要注意适当保暖,不受冻,防受凉,减少旧病复发。 8月19日农历闰六月廿八立秋

立秋当心“秋老虎”,防暑降温不懈怠,多食瓜果和蔬菜,亦不宜长时间待在空调房里,以免因室内外温差过大引起“热伤风”。 8月20日农历闰六月廿九立秋

立秋后早晚温差较大,夜间睡觉要注意保暖,睡前可吃些养心阴的食物,如冰糖百合莲子羹、小米红枣粥等,有益健康;睡前用温水泡脚,可助睡眠。

8月21日农历闰六月三十立秋

立秋养生,早睡早起护阳气,少吃辛辣多吃酸,尽量少吃辛辣、油炸、酒和干燥的膨化食品等辛味之物,多食酸味水果和蔬菜以助养肝。 8月22日农历七月初一立秋

秋高气爽,秋游登高能使人吸收空气中更多的负氧离子,对人的神经系统具有良好的营养和调节安抚作用,可令人心旷神怡、保持心情舒畅。

8月23日农历七月初二处暑

处暑天气由热转凉,人体阳气由疏泄趋向收敛,应早睡早起,与鸡俱兴,早睡以顺应阳气之收敛,早起为使肺气得以舒展,防收敛之太过。 8月24日农历七月初三处暑

处暑滋阴抗秋乏,少辛增酸祛湿热,早睡早起别怕冻,晒晒太阳口常笑。适当秋冻可保证机体从夏热顺利过渡到秋凉,提高身体对气候变化的适应性和抗寒能力。 8月25日农历七月初四处暑

处暑多温燥,常食多汁果蔬,如黄瓜、西红柿、梨和葡萄等,既是补充人体水分的好方法,又是秋季养生、抗拒衰老的饮食良方。 8月26日农历七月初五处暑

“一场秋雨一场凉”,处暑昼热夜凉,宜增减衣服防感冒,这对秋季常见的各种疾病,尤其是呼吸道疾病能起到积极的预防作用。 8月27日农历七月初六处暑

处暑吃鸭,鸭肉营养丰富,有滋阴养胃、利水消肿的功效,最适合处暑前后食用,可使体内湿邪从小便排出,另能调理脾胃功能。 8月28日农历七月初七处暑七夕节 秋天防燥,每天早上空腹喝一杯凉的盐水,晚上睡前喝一杯温的蜂蜜水,可润肺生津、养阴清燥,是秋季养生、补充水分的饮食良方。 8月29日农历七月初八处暑

处暑易“秋乏”,早睡早起,睡好子午觉,充足睡眠不仅可以消除疲劳,还能使大脑、身体得到充分休息,是养生美容的重要方法之一。 8月30日农历七月初九处暑

处暑时节,正值初秋,暑热尚未退尽,避免过多过早地添加衣服,可锻炼御寒能力及增强抗病能力,预防上呼吸道感染、气管炎、肺炎等。 8月31日农历七月初十处暑

秋燥伤人易伤肺,此时应多喝水,可稀释血液,畅通血流,加快新陈代谢,促使体内代谢废物和毒素的排泄,维护人体内环境的稳定,但天气渐凉,忌寒凉之饮。 9月1日农历七月十一处暑

处暑过后秋燥渐盛,为防止燥邪伤肺可多吃一些滋阴润燥食物,如食用银耳可益气清肠、滋阴润肺,食用鳖甲可滋阴潜阳、益阴清热等。 9月2日农历七月十二处暑

处暑时节气候干燥,多吃果蔬多喝粥汤,如西红柿、百合、萝卜及梨、荸荠、香蕉、菠萝、罗汉果、大枣和汤、粥等,不但有利于维生素的补充,还能增加水分的摄入,既可养胃,又可润燥。 9月3日农历七月十三处暑

处暑时节正处在由热转凉的交替时期,自然界的阳气由疏泄趋向收敛,人体内阴阳之气的盛衰也随之转换,所以人们的起居作息也要做相应调整,应早睡早起。 9月4日农历七月十四处暑

处暑时节,早晚温差较大,少开空调、少吹风扇,适温凉,保健康,可选低刺激性、滋润度高、具有保湿功能的护肤乳液或乳霜。 9月5日农历七月十五处暑

处暑秋高气爽,正是开阔心胸、锻炼体魄、陶冶情操的好时机,可适当做些有氧运动,如太极拳、散步等,但应注意避免大量出汗,以免伤害阳气。

9月6日农历七月十六处暑

时至处暑,秋意肃杀,易产生悲伤的情绪,精神调养要注重收敛神气,减少肃杀之气对人体的影响,尽量排除杂念,以达到心境宁静状态。 9月7日农历七月十七白露世界急救日

“白露身不露,着凉易泻肚”,白露天气已转凉,宜换长衣长袖类服装,早晚应注意增添衣物,尤其是腹部要注意保暖,防止受凉后腹泻。 9月8日农历七月十八白露

秋令主燥,燥邪易伤肺,又肺主气,司呼吸,喜润不喜燥,秋季尽量少食辣椒、姜等燥热之品,少吃油炸食物,以防加重秋燥,损伤肺脏。 9月9日农历七月十九白露

白露防治秋燥,应避免鼻腔疾病、哮喘病的发生,故饮食以防燥伤阴、滋阴润肺为主,宜多喝水,尤其是蜂蜜水、淡茶、果汁、牛奶、豆浆等。

9月10日农历七月二十白露 秋季干燥,易使人体损失大量的水分,故每天应多喝水,保持肺脏和气道的正常湿润度,少吃或不吃辛辣烧烤食品,如辣椒、花椒、桂皮、生姜、葱等。

9月11日农历七月廿一白露

秋季养肺:笑语欢歌,宣畅肺气;坚持运动,强身健肺;人在笑中进行深呼吸,可清理呼吸道,使呼吸通畅,同时笑还可以吸收更多的氧气,让身体更有活力。 9月12日农历七月廿二白露

白露节气天气渐转凉,虽然白天阳光尚暖,但夜晚气温则会快速下降,俗话说:“白露秋风夜,一夜冷一夜”,要注意夜间保暖,预防感冒。 9月13日农历七月廿三白露

白露开始,天气渐凉,温水泡脚,搓热耳朵,常揉腰眼,所谓“脚暖腿不凉,腿暖身不寒”,故白露起要坚持晚上温水泡脚,泡到身体微微发热为宜。

9月14日农历七月廿四白露

秋季锻炼以静为主,可在安静开阔处,站定平视,双手覆脐,缓慢呼吸,有助健肺,尤其适用于慢性支气管炎,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患者。 9月15日农历七月廿五白露

预防秋燥,可选用一些宣肺化痰、滋阴益气的中药,如西洋参益气养阴、百合养阴润肺、杏仁润肺止咳、川贝润肺化痰等。 9月16日农历七月廿六白露世界脑健康日 蜂蜜中含有多种无机盐、有机酸和微量元素,有滋养、润燥、解毒之功效;将蜂蜜配以温开水饮用,不仅能润肺还能养颜排毒,尤其适用于秋季服用。

9月17日农历七月廿七白露

秋季干燥,空气中缺少水分,人体同样缺少水分,可在卧室放一盆水或者打开加湿器增加室内湿度,已达到缓解秋燥的目的。 9月18日农历七月廿八白露

入秋后常觉口渴,“朝朝盐水,晚晚蜜水”,盐水能保证水分不易流失,而蜜水既能补充水分,又可防止因秋燥而引起的便秘。 9月19日农历七月廿九白露

百合含有生物素、秋水碱等多种生物碱,对神经衰弱、失眠多梦、精神恍惚等有很好的疗效,百合还能滋阴润肺,尤其适合秋季服用。 9月20日农历八月初一白露全国爱牙日

白露户外锻炼,以不疲劳为度,适当耐寒锻炼,可适应季节变换,提高御寒能力及增强抗病能力,预防上呼吸道感染、气管炎、肺炎等。 9月21日农历八月初二白露国际失智日

“白露勿露身,早晚要叮咛”,白露昼夜温差较大,应注意早晚添加衣被,适当保暖,不袒胸露背、睡卧贪凉,避免着凉。 9月22日农历八月初三白露

“脚暖腿不凉,腿暖身不寒”,秋季早晚气候变化较大,应注意脚的保暖,有助于保持全身暖和,同时选择鞋袜宜宽松、舒适、吸汗。 9月23日农历八月初四秋分 秋分天气愈加干燥,早晚温差逐步增大,外邪常易侵袭气道,导致鼻炎、感冒发烧、支气管炎等疾病,应注意预防调护、保暖润燥。 9月24日农历八月初五秋分

秋分时节寒气较重,可食疗润肺,饮食以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为主,少食寒凉食物,以防寒气入体,固护自身脾胃,而达到“正盛邪不侵”。 9月25日农历八月初六秋分

秋分时节早晚温差逐渐加大,气温逐日下降,渐步入深秋季节,应注意添加衣被,防寒保暖,莫要过于贪恋凉爽而诱发疾病发生。 9月26日农历八月初七秋分

秋季养生,以“收”为主,运动宜选择轻松平缓、活动量不大项目,比如健走、太极拳等,达到周身微热、尚未出汗最佳,切勿大汗淋漓。 9月27日农历八月初八秋分

秋季阳气内敛,重在养阴,根据自己体质选择合适运动,量力而行,不超负荷,适当锻炼,有助于预防感冒、支气管炎、肺炎等疾病。 9月28日农历八月初九秋分

秋天食疗,应顺秋季收敛之特点,多吃酸性食物,如橘子、猕猴桃、白梨等,以收敛肺气;少吃辛辣食物,如辣椒、花椒、桂皮、生姜、葱等,避免发散泻肺。 9月29日农历八月初十秋分

“秋之燥,宜食麻以润燥”,即应多食用芝麻、糯米、蜂制品等柔润食物,食疗应以收养、滋阴、润燥、养肺为主,少吃辛辣食品。 9月30日农历八月十一秋分 秋天的早晨宜喝粥,这样既能治秋凉,又能防秋燥,可适当喝点银耳粥,避免太多肉类等高蛋白食物,加重肠胃负担,影响胃肠功能。 10月1日农历八月十二秋分国庆节国际音乐国际老年人日

秋分节气,真正入秋,昼夜平分,秋分后,气温逐日下降,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早晚温差大,要及时增减衣物。 2017-10-2 农历八月十三秋分

秋季主肺气,肺主辛味,如果肺气太过,往往会导致肝气抑郁。秋燥易伤津液,故饮食以防燥护阴、滋阴润肺为主,忌吃肥甘食品。 2017-10-3农历八月十四秋分

秋分节气可以多吃养阴益肺的食物,如百合,味甘微寒,入心肺经,具有润肺止咳,清心安神的功效,对秋燥有较好的防治作用。 2017-10-4农历八月十五秋分世界动物日

秋分萧瑟忧愁安,登高开胸食玉泉,秋高气爽,碧空万里,适合登高望远,有效地放松身心、扫除抑郁心情,做到内心宁静,心情舒畅。 2017-10-5农历八月十六秋分世界教师日

秋分时节昼夜温差加大,人体血管容易收缩,应注意保暖预防心脑血管疾病发生,但应适当防“秋冻”,不可过度。 2017-10-6农历八月十七秋分

“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秋季燥邪当令,古言“秋之燥,宜食麻以润燥”,应多食用芝麻、糯米、蜂制品等柔润食物,食疗应以收养、滋阴、润燥、养肺为主,少吃辛辣食品。 2017-10-7农历八月十八秋分 早起早睡护肺心,益津养阴润燥胃,可适当食用梨子、莲藕、百合、柿子、山药、枇杷、菠萝、蜂蜜等酸甘果益津润燥。 2017-10-8农历八月十九寒露

霜降露凝百草枯,要护腰腿壮筋骨,早晚温差寒暖变,秋燥寒凉致病端,动静结合防咳喘,柿栗萝卜葱梨鲜。 2017-10-9农历八月二十寒露世界邮政日

秋风萧瑟,露冷气凉,常言道:“寒露脚不露”,寒露过后,气温逐渐降低,不宜赤脚以防“寒从足生”,每天晚上宜热水泡脚保暖。 2017-10-10农历八月廿一寒露世界精神卫生日

“吃了寒露饭,不见单衣汉”,寒露时,天气寒冷,老人、儿童和体质较弱者要注意跟随温度变化增减衣服,防寒保暖。 2017-10-11农历八月廿二寒露世界镇痛日

寒露时节来临,雨水减少,天气干燥,昼热夜凉,此时养生重点在于防燥、润肺、益胃,适当多食甘、淡滋润的食品,既可补脾胃,又能养肺润肠。

2017-10-12农历八月廿三寒露

秋季肺金之令,而辛味食品吃得过多,会使肺气更加旺盛,进而还会伤及肝气,所以秋天饮食要少食辛味食物,如:葱、姜、蒜、韭菜、辣椒等。

2017-10-13农历八月廿四寒露 寒露不“露”,提防凉燥,养阴润燥莫悲秋。热水泡脚可预防呼吸道感染性疾病外,还能使血管扩张、血流加快,改善脚部皮肤和组织营养,并减少下肢酸痛的发生,缓解或消除一天的疲劳。 2017-10-14农历八月廿五寒露

寒露时节不露脚,脚不外露多保暖。两脚是离心脏最远的地方,血液供应较少,加之脚上的脂肪层很薄,容易受到冷刺激的影响,泡脚不仅能够缓解一天的疲劳,还能够预防呼吸道方面的疾病。

2017-10-15农历八月廿六寒露

寒露防秋燥,饮食调养方面宜多喝水,多食酸味甘润的果蔬食物,如芝麻、核桃、糯米、蜂蜜、乳品、梨等,可起到滋阴润肺、养阴生津的作用。

2017-10-16农历八月廿七寒露

俗语有称,“一年补透透,不如补霜降”、“补冬不如补霜降”,可见霜降时节的养生保健有多重要,此时饮食应以保暖、润燥、健脾、养胃为主。

2017-10-17农历八月廿八寒露

“御寒锻炼自秋始”,秋季里为了抵御更加寒冷的冬天到来,适应严寒气候的侵袭,就应该不断提高自己身体的抗寒能力,不要过早地“多穿衣”,注意耐寒锻炼。 2017-10-18农历八月廿九寒露

“朝朝盐水,晚晚蜜汤”,古人对付秋燥早有良方,也就是白天喝点盐开水,晚上喝点蜂蜜水,这样既是补充人体水分的好方法,又是防燥养生良方,还可以防止因秋燥而引起的便秘。 2017-10-19农历八月三十寒露

秋季要“早卧早起,与鸡俱兴”,立秋后三个月,是阴阳之气较为平均的季节,气温下降,寒气上升,但地表的热气尚未散尽,所以要早睡早起,鸡入圈则人上床,鸡鸣则起床。 2017-10-20农历九月初一寒露

“凡人卧,春夏向东,秋冬向西”,春夏属阳,头宜朝东卧;秋冬属阴,头宜朝西卧,以合“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的顺应四时养生原则。 2017-10-21农历九月初二寒露

农谚:处暑高粱,白露谷,霜降到了拔萝卜。白果、萝卜都是有生津润燥、宣肺止咳功效的食物,以它们为食材,自然最适合霜降养生饮食。

2017-10-22农历九月初三寒露世界传统医药日

寒露晨练避早雾,避免诱发慢性呼吸道疾病。秋高气爽时,运动量可适当增大,每次运动前需要做好充足的热身活动,注意动静合理安排,不可过度劳累。

2017-10-23农历九月初四霜降

谚语有“补冬不如补霜降”的说法,以保暖润燥健脾养胃为主,应该多吃些梨、苹果、白果、洋葱等,少吃冷硬食物,忌强刺激、暴饮暴食,还要注意胃的保暖。 2017-10-24农历九月初五霜降

霜降三防:防秋燥、防秋郁、防贼风;秋季燥邪易伤人体津液,津液既耗,就会出现燥象;凄风惨雨、草枯叶落,人感受了季节的变化容易起忧思;气候早晚温差大,冷热失常,贼风往往会乘虚而入。 2017-10-25农历九月初六霜降

“春天吃花,秋天吃果”,白薯、山芋、山药、藕、荸荠,都是这个时节适宜吃的食物。此外,还可以多吃些百合、蜂蜜、大枣、芝麻、核桃等食物,也很有保健效果。

2017-10-26农历九月初七霜降

俗话说,补冬不如补霜降,意思是比起冬天的进补,霜降时节的秋补会更有作用,秋天的食补中,肥硕的鸭和鲜香的羊肉是必不可少的,煲汤还要加上党参、当归、熟地和黄芪四味中药,大有益处。 2017-10-27农历九月初八霜降

秋燥易引起口干、咽干、唇干、便秘、皮肤干燥等,秋季养生应多吃芝麻、蜂蜜、银耳、青菜之类的柔润食物,以及苹果、葡萄、香蕉等水分丰富、滋阴润肺的水果。 2017-10-28农历九月初九霜降

在四季五补:春要升补、夏要清补、长夏要淡补、秋要平补、冬要温补的相互关系上,则应以平补为原则;霜降暑气未退,平补宜偏凉润。 2017-10-29农历九月初十霜降

霜降时段,是脾脏功能处于旺盛的时期,由于脾胃功能过于旺盛,易致胃病发生,是慢性胃炎和十二指肠溃疡等疾病复发的高峰期,故应注意消化系统疾病预防。

2017-10-30农历九月十一霜降 “谓霜降之后,清风先至,所以戒人为寒备也。”对抵抗力差的老年人,应及时关注天气,按时增减衣服,以免湿邪、寒邪入侵,导致疾病的发生。

第5篇:10年2月月份工作总结

炼铁厂

设备科2月份工作总结

炼铁厂2月份整体设备运转良好,各车间设备作业率都比上月有所提高。设备科进一步加强管理,进一步细化各项管理考核制度。具体情况如下:

一、各车间设备运转情况

新区:

1、一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9.75%,设备作业率100%,全月总停机99分钟;主要是换套、三通、吹管等;

2、二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9.46%,设备作业率99.8%,全月总停机219分钟;生产影响停风时间139分钟,是换套、三通、吹管等;设备停机80分钟,26日:4:25-5:45停风80分钟,因鼓风UPS及伺服控制器烧坏

3、烧结车间:设备运转率98.72%,设备作业率99.67%,设备停机率1.01%,设备影响停烧452分钟,主要是处理一混机头撒料;生产停机率0.18%,换台车等停机30分钟;检修停机率1.41%,4日9:10-14:15检修305分钟;其它停机49分钟,主要是煤气压力低;全月总停机517分钟;

4、竖炉车间:设备运转率99.22%,设备作业率99.22%,主要是设备停机314分钟;

设备停机90分钟,主要是:

8日: 9:10-12:20停烧190分钟,换4#皮带 14日: 9:00-9:39停39分钟,换布料车顶轮

16日: 20:30-21:00停烧30分钟,处理9#皮带划伤,排料管漏水

22日: 18:50-19:45停烧55分钟,因热筛轴承坏突停,堆料导致链板掉道; 老区:

1、一炼车间:设备运转率、设备作业率全是100%;

2、二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9.66%,设备作业率99.75%,全月总停机187分钟;生产影响停风时间88分钟,是换套、三通、吹管等;设备停机99分钟,主要是处理西大盖跑煤气;

3、烧结1#机:设备运转率98.87%,设备作业率99.62%,设备停机率1.01%,

- 1高架焦炭和焦丁转筛筛下面仓使用已有一年半时间,因受焦粉腐蚀,现已严重老化破损,存在安全隐患,另外面仓由于磨损严重,需技改加尼龙衬板。王总批示同意;

三、设备科内部加强管理

2月份设备科除重点催买备件外,设备科配合物质管理处查现场备件,落实备品备件定置管理工作,备品备件的使用数量,现场存放数量,统计准确,摆放整齐。紧密结合维修及生产各单位,落实备件情况,生产急需备件有重点与设备处采购联系及时催买,到货后仔细核对备件质量数量,记录清楚,还对设备运转情况,各设备的使用保养,润滑等做为主要工作来抓。

2月20日下午,炼铁厂设备科针对如何保证设备长周期高效运行,挖潜增效、修旧利废、节能降耗,为实现公司10年的工作目标,进行讨论,全体成员积极发言,总结以下想法及建议:

1、如何保证设备长周期高效运行

1)首先,要保证设备长期高效运转,各级管理人员要统一思想,生产单位与设备口要做好密切配合,各自做好本职工作,做好设备的维护及保养,发现问题及时预防处理;

2)设备科针对技改项目,应加大奖励力度,出台奖励方案,以激发职工的工作积极性;

3)针对岗位工及维修工新入厂职工较多,普遍素质及技术水平较低,在新的一年,应加强职工的技能培训,及增强岗位工的责任心;

4)加强设备的润滑保养及操作水平的提高,屡教不改的加大考核力度; 5)加强设备巡检,提高巡检质量,杜绝走马观花现象,巡检时要做到嘴勤、腿勤,多与岗位工交流,了解设备运转情况,对异常现象重点分析原因,并结合维修及生产负责人制定预防及解决方案,提前准备;重点设备多与岗位工交代设备的使用方法,监测设备的技术参数发生异常现象及时汇报,及时查找原因;

6)认真做好隐患报表,全面了解设备的运转情况,检修时进行全面处理; 7)认真做好检修工作,保证检修质量,确保无检修二次事故;

2、挖潜增效、修旧利废、节能降耗

1)控制外修的设备及备件,能自己维修的内部维修,既能让工人了解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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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篇:10年5月月份工作总结

炼铁厂

设备科5月份工作总结

炼铁厂5月份新区设备运转率较高,各车间设备运转率都比上月高。老区设备运转率较低,主要是7日的检修时间较长影响。月初主要筹备老区的检修工作,圆满完成检修任务。检修后的备件情况作了详细的统计,该大修的设备大修,检修现场及时清理。设备科进一步加强管理,做好各项管理考核工作,加强设备联查,重点查处备品备件定置管理,了解设备运转情况,查找设备隐患,及时联系备件,为生产保驾护航,充分发挥设备科的职能作用。具体情况如下:

一、各车间设备运转情况

新区:

1、一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8.29%,设备作业率99.34%,全月总停机765分钟;其中5日停风294分钟,焊冷风管道开焊,其余主要是换套停风471分钟;

2、二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9.02%,设备作业率100%,全月总停机438分钟;全是换套停风影响;

3、烧结车间:设备运转率95.68%,设备作业率98.54%,全月总停机1927分钟;其中检修停机775分钟,生产停机换台车等影响63分钟,其余主要是Z5-1皮带多次影响停烧;

4、竖炉车间:设备运转率99.44%,设备作业率99.44%,设备停机252分钟,处理链板机掉道及换布料车皮带及顶轮。 老区:

1、一炼车间:设备运转率89.80%,设备作业率是100%;检修停机4368分钟,其余是换套等生产影响187分钟

2、二炼车间:设备运转率93.55%,设备作业率100%,检修停机2880分钟;

3、烧结1#机:设备运转率89.22%,设备作业率98.47%,检修停烧4030分钟,无白灰停烧100分钟;设备影响停机683分钟。

4、烧结2#机:设备运转率89.20%,设备作业率98.72%,检修停烧4250分钟;设备影响停烧573分钟

5、竖炉车间:设备运转率89.37%,设备作业率99.83%,检修停机4744分钟;

- 1但经与厂家咨询其它单位未改过,延伸环可保用一年。采购处现已联系厂家。

6、5月19日炼铁厂关于输送带的报告,李处批示建议供应处联系厂家现场解决质量问题,尽量少用两家皮带;王总批示如质量问题属实,应停用

7、5月15日炼铁厂关于老区大型备件大修的报告,老区于5月7日检修换下部分大型设备泥炮打泥缸总成、主卷减速机、磨机减速机、单齿辊(2#烧结机)、新区空压机需返厂大修2台。王总批示设备处与炼铁厂逐项落实,能否自己修理。设备处落实后批示泥炮打泥缸总成、主卷减速机、新区空压机需返厂大修2台费用由分厂承担,分2-5个月摊入车间成本,磨机减速机、单齿辊走大修费用。外修设备现已返厂大修。

8、5月23日炼铁厂关于新区120吨铁水包做探伤的报告,李处批示报供应处,尽快安排返厂换耳轴

9、5月23日炼铁厂关于新区水冲渣采购新过滤器的报告,设备处批示同意购买,成本分2-5个月摊入分厂成本,王总批示同意。

10、5月12日炼铁厂老区关于0

11、012#机车大修的报告,王总批示同意

11、5月16日炼铁厂老区关于烧结高压室断路器技改的报告,李处批示经与水电处、炼铁厂烧结结合,可以改造

12、5月22日炼铁厂老区竖炉新加冷却风机的报告,王总批示同意。

13、5月25日炼铁厂老区关于烧结加装皮带机的技改报告,王总批示同意。

14、燃料破碎斗提机技改皮带的技改项目现已安装完毕,正在进行调试优化工艺,已具备上料条件,基础的浇筑已联系基建处,没有落实。

四、设备科内部加强管理

5月份设备科除重点催买备件外,设备科强化现场备件的管理,落实备品备件定置管理工作,备品备件的使用数量,现场存放数量,统计准确,摆放整齐。生产急需备件有重点与设备处采购联系及时催买,到货后仔细核对备件质量数量,记录清楚。为了更好的控制制造费用,还对申报计划的价格评估,做为主要工作来抓。

为了确保安全生产,确保煤气快切阀的正确使用,设备科制定了《快切阀的操作及维护规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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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铁厂设备科 2010-6-1

第7篇:10年9月月份工作总结

炼铁厂

设备科9月份工作总结

炼铁厂9月份新区烧结车间设备作业率比上月较高,但发生两启人为造成的停烧设备事故。生产影响停机主要是处理制粒机、混料机及制粒圆盘粘料影响停烧,烧结车间的设备运转率比上月低,主要是因为高炉煤气压力低、没有白灰,再加上27日的限电检修及5#炉换主卷钢丝绳检修时间较长;

4#高炉3日停风堵铁口、换泥炮、及处理铁水罐车与铁道铸死的事故,影响高炉停风时间较长,9月14日20点20分铁口跑铁,迫使高炉大修。5#高炉停风主要是因为4#高炉3日停风处理铁水罐车与铁道铸死的事故被迫检修及29日更换主卷钢丝绳检修。

老区各车间设备运转率都比上月低,主要是11日至16日限电检修时间较长。设备作业率除竖炉因18号处理3#皮带减速机坏停烧130分钟,作业率较上月低外,两座高炉作业率都是100%,烧结2#机作业率100%,1#机作业率99.93,只有6号: 8:50-9:00处理1#振筛不下料, 调振筛偏心块停30分钟影响停烧。

设备科加强管理,做好各项管理考核工作,加强设备联查,9月初,在分厂领导带队组织炼铁厂组织了对新老区各单位的设备、现场、安全等各项的综合联查,设备科组织对设备、现场、安全各项的综合联查的落实情况进行督导、复查验收。本次联查各单位能平时处理的问题都已基本解决,通过分厂的设备、现场、安全各项的综合联查,现场各处卫生有明显改善。

认真做好检修工作

根据公司指示精神,国家对环保节能减排对钢铁企业限电,月初,设备科整理炼铁厂老区检修计划,公司决定9月11日对老区设备进行全面停产检修,由于此次检修不定时启车,随时具备生产条件,用时较长的项目都没有完成,但经过分厂各级领导和各单位周密部署,紧张有序的准备以及公司各单位的协调配合,检修基本解决了设备隐患,确保了检修后生产的稳定运转。

新区4#高炉14日铁口烧坏大修,成立大修领导小组。时间紧任务重,设备科密切配合分厂领导及一炼车间,了解4#炉炉况,准备检修计划,积极组织,细心谋化,把检修项目统计好,并且多次召开检修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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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准备198M2烧结大修的准备工作,召开大修检修会,将大修的主要项目报公司设备处及领导批示,统计大修未到备件,及时申报供应处,现烧结机大修的头尾轮弯道及制粒机大修的所有备件,现已全部到齐,环冷机大修用件由于临时决定,没有提前计划,现已联系厂家,已经开始制作。

25日发现5#炉主卷西车钢丝绳断丝,急需检修更换,为考虑整体大局,鉴于高炉循环水阀门急需更换,利用两座高炉同时停风机会进行更换,催买检修急需备件,做好充分的检修准备工作,根据检修需要的时间,并且结合好烧结、竖炉的检修计划,于29日进行了检修,检修如期完成了任务。

请示报告批示及落实情况

根据工作需要,解决经费紧张及设备运转需要难题,设备科批示请示报告、技改报告及落实情况如下:

1、9月12日关于新区铸铁机上方伞棚大修的报告,设备处李处批示如固定

资产,采购正在订合同,准备安装。

2、9月11日关于新区高炉水冲渣过滤器技改的报告,设备处李处批示同意

技改,并且一套过滤器出技改费用。过滤器供应处现已招标。

3、9月19日关于烧结大修新增项目的报告,环冷机跑风严重,各处密封及

台车栏板需更换;烧结机大烟道喷涂及外部保温等项目,设备处李处同意入大修项目。

4、9月19日关于烧结铁料圆盘加皮带称的报告,王总批示此项目暂缓实施。

5、9月2日关于老区竖炉带冷机大修的报告,设备处李处批示同意,利用

中修时间进行,王总批示同意设备处意见。

设备科的管理工作不断总结经验创新,但还存在很多的不足之处,设备科还要继续努力,发挥职能作用,即为生产服务,又要做好各项管理考核,当前的主要任务是4#炉的大修工作,198烧结的大修准备工作,力争如期完成大修任务。紧跟公司的发展方向,做好公司及分厂交给的各项工作。

炼铁厂设备科

201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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