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甲乙鼎革时期的时事书和明末时事记录与历史书写的关系

2022-05-11 版权声明 我要投稿

内容提要明代人有“好纪时事”的习惯,到晚明,时事信息传播大盛;尤其是明清鼎革之际,时事的书写、出版与传播均呈空前繁盛的局面。这一时期留下大量的记录时事之书,被统称为“甲申之书”、“甲乙诸书”。不同于一般的野史、笔记,时事书承担着快速传递时事信息的功能,是具有自身特色的商业化出版物。时事作品与时政存在紧密的互动,这对其内容造成深刻的影响,人们批评其记载“猥繁不伦,异端丛出”,正是那个动乱时代信息与舆论混乱的真实体现。大量的时事书写为“南明史”的编纂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也为我们分析南明历史文本的生成,了解时事记录与历史书写之间的转换关系,提供了必要的材料基础。

农历甲申年(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明都北京,崇祯帝自杀煤山,史称“甲申之变”。四月底,李自成兵败西撤。五月初二,清军进京。次日,远在南京的明福王称监国,建立南明弘光政权,但在次年(乙酉年,1645年)五月即为清军所覆。甲申、乙酉这一年多时间,是明清易代的关键期,史称“甲乙鼎革之际”或“甲乙之际”。如江上外史(笪重光)在《甲乙史》自跋中所说:“甲乙史曷为而作也?曰甲乙者,明宗社存亡之一大机关也。是故明非亡乎甲申而实亡乎乙酉……是故论明事者,甲乙以后,亦不必论,无足筹矣。”①巨变推动了时事书写的勃兴,出现了大量记录甲乙间大事的作品。然而,改朝换代常有,何以只在甲乙之际才涌现那么多纪实作品?其性质如何?在当时起到了什么作用?对后世的南明史书写造成了什么影响?这些均值得探讨。过去,甲乙诸书被笼统归入“南明野史”①,论者多从明遗民存故国之史、总结历史经验的角度认识其史料价值;也有学者注意到“甲申之书”(专记甲申北京之变的书)的“当代史”编纂②和“新闻出版物”③的特点,以及与时政相关的“自辩”与“形象塑造”等书写特色④。然而相关论述未能充分注意到,相当多的甲乙之书,是甲乙之人记甲乙之事,成书以及出版、传播,皆在甲乙之际,具有快速传递时事、表达时政意见的信息媒介功能;作为时事读物,它们与普通野史或“回忆录”大为不同。本文特将这一类书称为“时事书”,据此讨论甲乙间的时事书写及新闻出版现象,并从时事记录的角度探讨历史文本的生成特点。

一、明末江南出版业对“国变”新闻的快速反应

明代人有根据亲身经历记述时事的传统,早期如刘璟《遇恩录》,俞本《纪事录》,金幼孜《北征前录》、《后录》,杨士奇《三朝圣谕录》,杨荣《北征记》等;中期如李贤《天顺日录》,韩邦奇《大同纪事》,尹耕《大同平叛志》等;一些阁部重臣,如李东阳、刘大夏、杨一清、张璁、李时、高拱、蒋德璟等,记其所预内廷典礼及召对之事,也构成一类特殊的时事记录。这些作品多专记一事,篇幅不长,具有鲜明的纪实性(常以“记、纪、录”等命名)。唯其作为“时事作品”,限于出版等条件,在传播时效性上有所不足,多编入作者文集,或收入某部丛书(如邓士龙辑《国朝典故》),以得流传。待其面世时,所记已非时事,而为“典故”了。但在崇祯末年及甲乙之际,江南出版业对“国变”新闻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快捷反应。明朝末年,时事如沸,时事作品猛然增多。如崇祯十四、十五年(1641、1642年)李自成三围开封之役,是决定明朝命运的重大战役,专记此役的时事书,今知就有六部之多:黄澍《誓肌漫纪》、张宁生《汴围纪略》、李照亮《汴围日记》、李光墼《守汴日志》、白愚《汴围湿襟录》、周在浚《大梁守城记》,皆为围城中人据亲身闻见,逐日纪事,首尾完备,实际上就是开封之役的专题新闻报道;其中《守汴日志》在开封陷落的第二年,即由作者在南京口授写成并有所传播。

明末最大的时事,莫过于崇祯十七年三月的甲申之变。当宗社倾覆的消息传到南方,在江南社会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新闻出版现象,本文称之为“甲申新闻报道”。明代南北两京相距三千里,平常沿运河南下需要一个月。然而北京之变后,江南出版业对“国变”信息反应之迅速令人吃惊。据当时住在上海县的姚廷遴说:“京师之变,未及两月,即有卖《剿闯小说》一部,备言京师失陷,先帝将国母及公主俱手刃,然后出后斋门自缢于煤山。诸臣有殉难受祸之惨,贪生降虏从贼反遭夹打之辱。”①如果“未及两月”之说无误,那么《剿闯小说》应是对北京之变的最早报道。南京到四月底才确认京变的消息,随之迎福王入京,于五月初三监国,次日发布哀诏,将噩耗公开;而此前,采取了“禁讹言”的措施。据姚廷遴日记,他是五月初五在上海家中,由友人所传“小报”(一种民间新闻媒介)得知北京之变的。“未及两月”已到五月中下旬,据此可知,当民间“流言汹汹”、官方还在疑信之间时,《剿闯小说》已经在准备素材,所以官方消息才公开,书籍马上出版。江南出版业对国变的快速反应,又见于由前辅臣钱士升作序,甲申八月出版的《逊国丛书》。所谓“逊国”,是指传说中的建文帝弃国出逃,该丛书于北京沦陷之际出版,影射时事的意味十分明显,显然是“国变之际南方书贾的一种投机牟利的事业”②。它从策划、编辑、刻印,到请人作序、出版,距北京失陷也不过五个月。《剿闯小说》属于明代特殊的小说类型时事小说,出版者“兴文馆”称该书是据吴下来的“懒道人”口授写成,不过是虚构的情节。这部纪实小说应是综合逃亡者的口传消息,参考其所携“单”、“记”等新闻材料(如冯梦龙提到的“北来公道单”),再围绕吴三桂“剿闯复仇”这条主线,加以想象,敷衍而成。三月底四月初,已有“北来逃人”传来北京沦陷的消息。与江南出版业有着密切联系的冯梦龙说:“甲申燕都之变,道路既壅,风闻溢言,未可尽信”。③他广泛采访逃人,将所得消息“参次”成书,写成《甲申纪闻》和《绅志略》。冯自称“友人借观,竟以灾木”(灾木即刊刻),表明这些内容在当时有强烈的社会需求。据冯氏说,他写成《甲申纪闻》后,又看到一册无名氏抄本《燕都日纪》,“叙事颇详,多前所未闻,且云出于目击,自三月朔迄四月十三,凡四十二日事”,遂将该书一并付梓④。可见国变没多久,冯梦龙已辑成两种时事书,并翻刻一种。冯梦龙始终关注时局,不久他又看到程源《孤臣纪哭》、陈济生《再生纪略》,有了这些来自亲历者的、个性更强的文字报道,“合之而事迹始备”。此时,南京关于国变的报道已多,然事实颇多抵牾,冯梦龙认为只有“参伍异同,或可取实”,于是综考诸书,续成一篇《北事补遗》。随又将自撰的《甲申纪闻》、《绅志略》与所见《孤臣纪哭》、《燕都日纪》、《再生纪略》合编,复取事变以来诸诏疏、大事记及南都士民倡义讨贼的檄文书策等,“并付梓人”———这就是署名冯梦龙纂辑、于乙酉年(弘光元年,1645年)刊行的《甲申纪事》。它与另一种由顾炎武辑的《明季实录》,都属于“甲申新闻集”,后者亦杂收诏、谕、疏、檄、书及时事诸“纪”,如《长安道上誊出闯贼谋逆诈讹罪状以醒民迷正讹复仇说》、《新进士南归口述实录》、《燕邸实抄》、《泣鼎传真录》、《西蜀拔贡日樵道人吴邦策一匡甫记》,都是与《燕都日纪》类似的北京之变的第一手见闻报道。甲申之变后,南方许多书坊像兴文馆一样,积极采辑与出版甲申新闻。好比冯梦龙采访过一位“东海布衣”盛国芳(《甲申纪闻》识语),他不仅给冯氏提供素材,还写了一本《北游纪闻》(或由书贾倩人代笔),也是传递时事之书。民间商业出版机构,不仅快速刻印时事书,请文士捉刀,速成《剿闯小说》这样的时事小说,还可能参与了小报、大报的编写发行①。综言之,江南利用国变后形成的全国性信息中心的地位,依托发达的商业出版网络,快速进行新闻生产,将国变消息传递出去。甲申之变后数月,“甲申之书”即盛行一时,据笔者搜罗所见,就超过40种;其中冯梦龙编辑的“新闻集”《甲申纪事》所收、所引之书,就达17种:

无名氏《燕都日纪》程源《孤臣纪哭》陈济生《再生纪略》(又名《再生缘》)冯辑《甲申纪闻》冯辑《北事补遗》及所引之书:《陈方策揭》、顾苓《国难纪闻》、佚名《国难记》、佚名《闻见纪略》、佚名《纪变》、佚名《双记确传》冯辑《绅志略》及引书:佚名《国难录》、吴邦策《国变录》、徐凝生《国难睹记》、佚名《北回目击定案》、盛国芳《北游纪闻》

以上仅是“甲申之书”,如果再放到“甲乙之际”这个更大的时空背景下,时事之书更多,据笔者初步统计,已在150篇、部以上。与一般野史相比,时事书具有其独特个性。

二、甲乙之际“时事书”的特点

甲申之变推动了江南形成时事写作与出版的高潮,在改天换地的“甲乙之际”涌现了大量以坊刻(民营书坊刻本)为主的新闻出版物,还有众多的“传单”和新闻抄本,对国难的进程进行追踪报道,涉及国变以来诸大事件。如“新闻集”《甲申纪事》所录甲申大事,不仅有“闯王进北京”,还有福王登极(文震亨《福王登极实录》)以及济宁、淮安、扬州、京口之变;该书卷首冯梦龙的“述”,实际上就是一篇时事评论。甲乙之际的时事书相较于明朝中前期零散的时事书写,有一些共同特点。一是时人记时事,具有强烈的纪实性。这分两种情况:一为作者据亲身经历所记,如《流贼张献忠陷庐州记》的作者余瑞紫在庐州“城陷被掳,在营半载而遁。八贼甚重之,与共食饮,晨夕聚谈起事本末甚悉。耳闻目见,丝毫不爽,先生随笔录之,文虽朴质,事咸真实”①。二为如冯梦龙的例子,“博采北来耳目”而成书。不管是哪种情况,在“时人记时事”这点上是一致的,这也是时事书与主要依据他书材料进行整齐、编纂的史书的根本区别。二是不像野史笔记杂泛记事,时事书往往以新闻事件为中心,以事系于日月,有时间、地点、人物及对话、举动等细节描述,构成详细的“过程式”报道。除了前引记开封之役、甲申之变诸书,甲乙之际的大事件,如乙酉年清军攻略江南诸役,都有相应的报道,如许重熙《江阴守城记》、王秀楚《扬州十日记》、朱子素《东塘日札》(即《嘉定屠城纪略》)等。由于时事书多为本人亲历的私家笔录,决定了这些作品一般不具有宏观视野②,作者的行处及对时事的态度,对作品内容影响极大③。三是篇幅都不大,以“一卷”者居多(或称“不满卷”),短者千余字,长不过数千字,万字文比较少,只相当于新闻册子;其他以“单”、“纪”的形式,或借用“邸钞”(如《天变邸抄》)、“揭帖”(如《陈方策揭》)、“塘报”(如《陈方策塘报》)之名传抄时事,就只能算作一篇篇新闻了。为研究的方便,本文对这类时事信息纸媒,概以“时事书”称之。

明清鼎革之际,时事书写愈为繁兴,在三个方面有了新的变化:

一是作者群体扩大了,不再局限于高级官员,一般士民也以时事参与者、见证者的身份,记录时代大事。作者多为缙绅的中下层,如《甲申核真略》作者杨士聪,原任左谕德,《甲申纪事》作者赵士锦任工部主事,《孤臣纪哭》作者程源是进士;更多是没有官位的普通士民,如冯梦龙是诸生,《再生纪略》作者陈济生是官生,《国变录》作者吴邦策是贡生,《遇变纪略》作者徐应芬是幕宾,盛国芳更是毫无官方身份的布衣。

二是写作主要为传递信息,是服务现实的忧世之举,而非“存史”或“名山事业”。如以商业性写作擅名的冯梦龙,虽常自称纂辑甲申新闻,是为“私备遗忘”,“以备史臣参酌之用”,“存之以俟后之作史者采焉”,事实却是,无论他多方采辑新闻,还是将他人“见闻录”予以刊刻,皆与作史无关,而是向广大读者及时报道国难的详情及其发展。所以《甲申纪事》收录了较近发生在江北扬州、京口的兵变,“(尽管)逖听多所未悉,亦稍稍访辑,以代答问”,其快速报道时事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冯梦龙希望借此震惕人士,同心戮力,共挽危局,所以《甲申纪事》自叙说“阅北来诸纪,无不切齿官兵”,并用较长篇幅表达了“有兵不如无兵”的时评意见①。在当时,满足时人对于时局的信息渴求,并借此营利,是民间书业经营者热心刊印时事书册的共同动机。

著时事之书,也是士人抒发爱国热忱、交流时政信息的重要形式。如吴鸿磐说:“草野小臣,旅落靡依,欲移文而苦无官守,欲捧檄而苦无军政,勒血数言,聊当号天之泣,用告诸友之同志者。”②这些甲申之变的报道者,多为“草野小臣”,无官守、无军政,只能通过笔录见闻,“用告诸友之同志者”,实际上就是传播国事信息及其意见。论者称其“积愤于中,不能不吐,因之发为文章,冀以警策将来”③,是将记时事混同于写史,其实未能切中肯綮。

三是新闻性更加突出,写作与传播高效,报道几与时事衔接。如杨士聪所见,甲申之变后数月,江南市上已出现众多的新闻抄本与坊刻。他撰写的《甲申核真略》是第一部对甲申新闻进行核驳的著作,也在弘光政权覆灭前夕完成④。

当然,限于条件,不是所有时事书都有条件及时刊刻出版。如余瑞紫《流贼张献忠陷庐州记》,到清康熙中,始为郑达收入《野史无文》,此前唯以手抄本流传。作为一种新兴的图书类别,时事书出版之盛,主要在崇祯末年至乙酉五月中。南京陷落后,由于失去出版网络的依托,兼之作者离荡颠沛,此后虽然记南明“三王”时事之书仍然较多,但书成后,多只能存于私箧,久之渐露于世,在很长时间里只在小范围内传播。

三、时事书的“真实性”问题

时事书多以“第一人称视角”记录时事,其真实性是内在于纪实性的,是一种纪实性真实。《扬州十日记》非常典型,该书记事:“自(乙酉)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间皆身所亲历,目所亲睹,故漫记之如此,远处风闻者不载也。”①作者坚持只记亲历亲睹之事,第一视角尤为突出。也有作者在见闻之外,补以采辑之事,如陈济生被困北京期间,“载笔纪实”,所记“姓名事迹,目所睹、身所历者勿论,他或访自长班,或传诸道路,不无小异,亦有微讹,然十分之中已得八九”②。这些作者对其记述之真实是十分自信的,赵士锦就强调“宁真而无欺”③,类似“声明”颇不少见。对于商业化的时事书来说,“真实可信”也是这类信息商品的主要卖点。

然而,与此形成矛盾的是,后人对甲乙之书的观感并不好,“明季野史家极难信”似为论者的共识④。“难信”便是对其真实性的质疑。作为甲申之变的亲历者,杨士聪首次对甲申新闻报道中的虚假信息进行了系统驳正,指出坊刻新闻“错讹”之“三变”,即早期的不实信息还是由于过分追求传播效率(“新闻互竞”)导致的误报,属于“无意之失”;随后“逢迎(权贵)之人”乃“有意”、“刻意”地塞进假货,遂为主流⑤。前者表现为流言、讹言,虽不可避免,但也较易辨正,或当真实信息传来,不辨自明;后者却是出于政治目的的人为造假,就很难辨析了,许多政治谣言直到今天仍未尽澄清⑥。时事信息与时局紧密相连,“恩怨异同之殊,固其舛错不一”;特别是南明党争激烈,廷臣士夫各据“爱憎”与“门户”,大造谣言,彼此攻啄,时事书沦为党同伐异的舆论工具,是其当世之用,而非“历史经验”的总结。

当时人对于所经历的时事,有着强烈的利害关系与情感联系,这使他们在接受、处理、传播时政信息时,对“真实”往往产生不同的甚至是截然对立的认知。譬如几社夏允彝,深慨党争误国,在殉国前撰成《幸存录》,称该书“失之略者有之,失之诬者,予其免夫”⑦。不料黄宗羲却力诋它“是非倒置”,责之为“不幸存录”,并撰《汰存录》以攻之。夏、黄二人均为江南公认的正人名士,且同为明末时事的积极参与者和观察者,可是所见“事实”竟迥乎大异,足证他们眼中的真实,并非简单的“客观事实”,灌注了强烈的主观意志,是基于价值判断所展现的真实⑧。黄责夏“论若和平,意实颠倒”,要害正在其“意”(借纪事所表达的义理)。在那个家国倾覆的动荡时代,人们对于“真实”,有着更高的价值追求,即强调真实的意见表达功能。这也是以“君子”自诩的东林党人,在其著述中羼入大量不可思议的谣言的根本原因。这种系统性的“污口一词”,显然是其“共同体”内信息交流和对特定“意义”共鸣的产物①。

明亡之际,不同类型的时事媒介,大规模、多渠道地传递政治信息,呈现“众喙交争”的景观,这正是政治纷争、门户角力的实态。纵然某些纪事颠倒是非,或多“难凭之案”,然是是非非,各有其故,透过这些“各执一见”的报道,才能看到交织成历史动力的那些动机、利益、矛盾和冲突,以及在人各操觚、横议肆污的表征下,南明完全失去信息控制能力、人心大乱的实态。需要指出的是,甲乙鼎革之际,时事消息“猥繁不伦,异端丛出”,导致记载愈繁,事实愈晦,过于庞杂纷乱的信息,反而阻碍了时人准确把握时代律动的真相。这对于时人是不幸的,也是明朝亡国的重要原因,但对于史家来说,却提供了大量可资参对的宝贵史料。丰富的时事材料(尽管颇多抵牾)为史实的最终厘清提供了保证,表现为记载愈繁,真相愈易显露。如南明史上的著名人物“李岩”,由虚入实,又最终出于实的过程,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②。时过境迁之后,所有时事材料都变成了史料,对这些材料加以整理、分析与裁断,另构新篇,这才是史家的工作,也是“史书”与“时事书”的分野。

四、“时事”向“史事”的转换及其关系

甲乙之际,时事书与史书裹缠最密,这源于一些重要的时事记录者同时也是声名卓著的史家,他们的书,如顾炎武《圣安本纪》、黄宗義《行朝录》、王夫之《永历实录》等,既有作者搜集的新闻素材,也有题为“纪”、“考”的初步考证,而出自他人手笔的时事篇章常与自家记事混编在一起,作者又常摇摆于当事者的情绪与史家的公允之间③。这是甲乙之际史书的重要特点。显然对于纪时事与著史,当时还没有形成明确的学术标准,从而造成相当的混乱。时人已意识到,时事坊刻的兴盛,使得坊间谣言借助纸质媒介,传播愈远,入人心更易,如杨士聪所说,“绝无影响之事,附会成书,公然刊布”,久之虚实难究,“更假岁月,必将登诸奏牍矣”④。今天的学者,对“野史”记载总怀警惕之心,而对奏牍文字,一般倾向于信从。然而,奏疏的信息来源,可能只是附会的、绝无影响的野语(值得注意的一个相关现象是御史“风闻奏事”)。早在甲乙之书大行之时,除了杨士聪开始做驳正的工作,曾任宫廷侍卫的王世德,也“录其闻见,凡野史之伪者正之,遗者补之”,写成《崇祯遗录》①。他们依据自身“闻见”,考订时事,以奏纠谬之功,其著作仍为时事之书,而非史书。

顺治初,钱士馨见“客从江南携甲申事(即甲申之书)”十余家,于是“刊讹订谬,芟除芜秽,摭拾遗漏”,断以己见,历七载而成“可信之史”,名为《甲申传信录》②。像这样广搜材料,综合考订,以“成一代鼎革之言”为职志的书,就是史书。入清后,学者“网罗散佚,备胜国之旧闻”③,南明史修纂一时颇盛,如吴伟业《绥寇纪略》、计六奇《明季南略》、彭孙贻《平寇志》、温睿临《南疆逸史》等等。这些人都是明清之际的“时人”,纂述有“叙述时事”的特点,并且含有部分个人的亲历与见闻,但其作品已非时事之书,而是易代史或当代史的著作。

清四库馆臣对《绥寇纪略》采用“纪事本末体”有所微词,称其:“叙述时事,乃用此例,颇不免小说纤仄之体。”④“述时事”例用编年或日记体,但吴书是在甄别取舍材料后,以叙事为中心进行的历史文本重构,“纪事本末”正是首尾详赡的史家之体。查清初“南明史”文本的生成,可知它们主体上是基于那些评价不高的时事材料,可说是分散杂乱、矛盾重重的时事素材的系统化,同时也是向更成熟的文本形态———史书的进化,而这种“进化”是叠次累加的。如清初私史性质鲜明的“南明野史”就成为后来修史的基础,如温睿临“裒聚野史《绥寇纪略》等四十余种,排比纂次”,纂成《南疆逸史》。清修《明史》的《李自成传》,也直接以《绥寇纪略》为基础。经过系统化的《绥寇纪略》,无疑更便于利用,而它所用的那些散乱驳杂、记事颇有疑问的基本史源(时事书),反而不为人所重了。

可见,作为第一手素材的时事书,在史料阶梯上的地位是不断降低的。时事书以记个人“见闻”为主,这是它最大的特色,同时也成为限制其流传的主要原因。时事书作者多为中下层人士,要在记事而内容杂乱,文字“朴质无文”,且篇幅短小,不够系统,这些特点符合迅速传播时事信息的需要,却难以引起持久的“阅读兴趣”———读史的需求与读新闻是不一样的,传世之作必须要有可欣赏的普遍价值。

这方面,清中期人戴名世的作品是一个典型,他的若干名篇,如著名的《画网巾先生传》,就是对时事书的改写。画网巾先生在福建泰宁罹难,周边士人多有知之者,如江西新城遗民孔鼎、泰宁本地人丘嘉彩,后者可能还亲眼目击了先生的遇害,他与宁化人李世熊是好友,二人就此交换了信息,并各自笔录其事①。另外明末清初人文德翼、张岱也各据传闻,有所载记。画网巾先生的事迹,就有了一个从最早的目击围观,到传言散播,再到不同的文字书录这样一个传播过程。作者关注点不同,记述自然有异,如李世熊文中原有清军在福建邵武一带用兵的内容,在文本传播的过程中,就由于关注需求的变化而被舍弃了。画网巾的事迹,经各家辗转抄录改写,至戴名世撰成《画网巾先生传》,才形成经典的历史文本,故事也由此定型。

梁启超盛赞戴名世为“善于组织(史料)”的文章天才②,经其重构,“后文出而前文反晦”的例子,还有《甲申保定城守纪略》(原文陈僖《崇祯十七年保定府纪事》)、《孑遗录》(原文王雯燿《全桐纪略》)等,他据以改写的原作都是文学价值不高而独具史料价值的时事书。戴氏“极史家技术之能”,重新构建文本,这也是历史文本生成的一般规律,将其视作“时代累积型集体创作”,或简单视作“纂窃”,都是不合适的③。同样,作为史著的戴氏之作与作为时事记录的甲乙时事书,在性质上也是不可并列的。

小结

甲乙之际,以及后来整个南明时期,涌现了大量记述时事的作品。南明板荡,无史官、无档案,没有可资利用的官方文献,大量个性化的时事记录,起到了重要的补阙作用。离开这些宝贵材料,南明史是无法书写的。

一般认为,总结明朝亡国的教训,是刺激明清之际“私史”繁荣的原因。其实不尽然。甲申之变后,北国沦丧,时人更渴知时事,而非总结历史。明末时事书写之盛,在甲乙之际达到顶峰,但很少有人认识到这些纸质媒介的价值,在于其微观视角的纪实性和新闻性,以及快速传递时事信息、进行政治表达的当世功能,乃将其概入野史或“笔记小说”。在此视阈下,难免不公正的评价,如明遗民莳菊逸民在《明季见闻辑录》序中说:“从古纪时事者有国史,国史持论至公,而野史持论往往有私;国史综众说而审是非,野史各持一见,或出于朋党,或挟其好恶,则何怪言之不免阿私乎?是故明之野史,众喙交争,是非颠倒,东林未必皆君子,崔魏之党亦未必无心乎君国者也。”④这样的论说极具代表性,他将一切“纪时事”总归入“史”,而看不到时事信息传播在晚明所展现的新景观;又将“史”简单地分为“国”与“野”,对野史极尽贬低,却不知国史不能凭空“综众说”,而“各持一见”正是辨析党争话语、了解时人派性立场的极好材料。

时事书作为记载时事的新闻文本,因其紧迫的社会信息需求,刊刻效率更高,进入阅读市场的速度更快。但这些时事作品一直未能得到足够重视,如谢国桢纂辑《增订晚明史籍考》,专辟一卷,收“甲乙之际”诸书,却将不同时期、不同性质的作品不加区别,汇于一卷①。在其他南明论著中,这类书还有“遗民作品”、“亲历纪闻”、“明亡史作”、“回忆录”、“见闻一类作品”等杂乱称呼,掩盖了时事书在甲乙之际的信息功用及其新闻作品的根本性质。

在一些名家文集里,这类作品也比较尴尬,如冯梦龙所辑三种时事书《甲申纪闻》、《绅志略》、《北事补遗》,勉强能算“作品”,可是他杂收多种时事文本的“新闻集”《甲申纪事》和《中兴伟略》,入不入文集,就不太好处理②。顾炎武《明季实录》也是这种情况,对它是史学著作,还是资料汇编,莫衷一是③。学界对于晚明商业类出版物的关注,也主要集中在经史、实用类及小说等通俗图书上,至于兴盛一时的新闻出版,虽有所述及,亦无深入研究。

历史上的时事写作,固然有时政记、起居注等朝廷“记注”类“国史”,但个人私家所纪时事,在宋代已不乏其作。明代中前期不断有新的作品,至晚期遂蔚为大观。在初期大众传播社会,从未像晚明这样,纸质媒介成为时事信息传递的重要载体,入清后虽“禁野史”,实亦不能禁。对于近古以来的时事书写与传播现象,可作纵贯的综合研究。可惜这一领域仍是处女地,本文将甲乙之际截取为一块典型的历史截面,初涉此域,希祈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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