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散文《私语》

2025-02-05 版权声明 我要投稿

张爱玲散文《私语》(精选8篇)

张爱玲散文《私语》 篇1

“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那时候所说的,不是心腹话也是心腹话了罢?我不预备装模作样把我这里所要说的当做郑重的秘密,但是这篇文章因为是被编辑先生催逼着,仓促中写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择言了,所写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远在那里的,可以说是下意识的一部分背景。就当它是在一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诉你听的罢!

今天早上房东派了人来测量公寓里热水汀管子的长度,大约是想拆下来去卖。我姑姑不由的感慨系之,说现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头,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我姑姑与我母亲同住多年,虽搬过几次家,而且这些时我母亲不在上海,单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百元,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来。近来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打破东西的倾向。(杯盘碗匙向来不算数,偶尔我姑姑砸了个把茶杯,我总是很高兴地说:“轮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擦上红药水,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给我姑姑看,她弯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块。

因为现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第一个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两岁的时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过,只记得被佣人抱来抱去,用手去揪她颈项上松软的皮——她年纪逐渐大起来,颈上的皮逐渐下垂;探手到她颔下,渐渐有不同的感觉了。小时候我脾气很坏,不耐烦起来便抓得她满脸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干”。不知是那里的方言,我们称老妈子为什么干什么干。何干很像现在时髦的笔名:“何若”,“何之”,“何心”。有一本萧伯纳的戏:《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

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罗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院子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大的丫头,额上有个疤,因而被我唤做“疤丫丫”的,某次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唿地翻了过去,后院子里养着鸡。夏天中午我穿着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袴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唱出来,“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谜底是剪刀。还有一本是儿歌选,其中有一首描写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只记得一句“桃枝桃叶作偏房”,似乎不大像儿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底下人时常用毛笔蘸了水在那上面练习写大字。这人瘦小清秀,讲三国志演义给我听,我喜欢他,替他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叫“毛物新娘子”,简称“毛娘”。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是非常可爱的然而心计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后来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负。当然我那时候不懂这些,只知道他们是可爱的一家。他们是南京人,因此我对南京的小户人家一直有一种与事实不符的明丽丰足的感觉。久后他们脱离我们家,开了个杂货铺子,女佣领了我和弟弟去照顾他们的生意,努力地买了几只劣质的彩花热水瓶,在店堂楼上吃了茶,和玻璃罐里的糖果,还是有一种丰足的感觉。然而他们的店终于蚀了本,境况极窘。毛物的母亲又怪两个媳妇都不给她添孙子,毛娘背地里抱怨说谁教两对夫妇睡在一间房里,虽然床上有帐子。

领我弟弟的女佣唤做“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我的“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我不能忍耐她的重男轻女的论调,常常和她争起来,她就说:“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她能够从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预卜我将来的命运,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远。”我连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说:“抓得远呢?”她道:“抓得远当然嫁得远。”气得我说不出话来。张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我要锐意图强,务必要胜过我弟弟。

我弟弟实在不争气,因为多病,必须扣着吃,因此非常的馋,看见人嘴里动着便叫人张开嘴让他看看嘴里可有什么。病在床上,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掺入冰糖屑——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擦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掺了。

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磁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磁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旧梳妆台上。有一次张干买了个柿子放在抽屉里,因为太生了,先收在那里。隔两天我就去开抽屉看看,渐渐疑心张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问她,由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烂成一泡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还记得。

最初的家里没有我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有她的时候,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后来我父亲在外面娶了姨奶奶,他要带我到小公馆去玩,抱着我走到后门口,我一定不肯去,拚命扳住了门,双脚乱踢,他气得把我横过来打了几下,终于抱去了。到了那边,我又很随和地吃了许多糖。小公馆里有红木家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他们又没有教给我别的话,幸而佣人把我牵走了。

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溜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的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欢我弟弟,因此一力抬举我,每天晚上带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趴在佣人背上回家。

家里给弟弟和我请了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读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读到“太王事獯于,”把它改为“太王嗜熏鱼”方才记住了。那一个时期,我时常为了背不出书而烦恼,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头。——年初一我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我起来看他们迎新年,谁知他们怕我熬夜辛苦了,让我多睡一会,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楼下一间阴暗杂乱的大房里,我难得进去,立在父亲烟炕前背书。姨奶奶也识字,教她自己的一个侄儿读“池中鱼,游来游去”,恣意打他,他的一张脸常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她把我父亲也打了,用痰盂砸破他的头。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我坐在楼上的窗台上,看见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生。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

我八岁那年到上海来,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西游记》,《西游记》里只有高山与红热的尘沙。

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侉气而快乐的,粉红地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

然而我父亲那时候打了过度的针,离死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头上搭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檐前挂下了牛筋绳索那样的粗而白的雨。哗哗下着雨,听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说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女佣告诉我应当高兴,母亲要回来了。母亲回来的那一天我吵着要穿上我认为最俏皮的小红袄,可是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亲痛悔前非,被送到医院里去。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我写信给天津的一个玩伴,描写我们的新屋,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样。没得到回信——那样的粗俗的夸耀,任是谁也要讨厌罢?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告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亲还告诉我画图的背景最得避忌红色,背景看上去应当有相当的距离,红的背景总觉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卧室墙壁就是那没有距离的橙红色,是我选择的,而且我画小人也喜欢给画上红的墙,温暖而亲近。

画图之外我还弹钢琴,学英文,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此外还充满了优裕的感伤,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我母亲说起它的历史,竟掉下泪来。我母亲见了就向我弟弟说:“你看姊姊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夸奖着,一高兴,眼泪也干了,很不好意思。《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我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我靠在门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

我父亲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来,不拿出生活费,要我母亲贴钱,想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们剧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仆人们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们乖一点,少管闲事。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作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父母终于协议离婚。姑姑和父亲一向也是意见不合的,因此和我母亲一同搬走了,父亲移家到一所弄堂房子里。(我父亲对于“衣食住”向来都不考究,单只注意到“行”,惟有在汽车上舍得花点钱。)他们的离婚,虽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怅,因为那红的蓝的家无法维持下去了。幸而条约上写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亲。在她的公寓里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沿盆和煤气炉子,我非常高兴,觉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因此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起冲突,需要痛苦的牺牲。

另一方面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虽然有时候我也喜欢。我喜欢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穷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来了一件结结实实的,真的事。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干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后母也吸。结了婚不久我们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我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在家里虽然看到我弟弟与年老的“何干”受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为实在难得回来,也客客气气敷衍过去了。我父亲对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经鼓励我学做诗。一共做过三首七绝,第二首咏《夏雨》,有两句经先生浓圈密点,所以我也认为很好了:“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第三首咏花木兰,太不像样,就没有兴致再学下去了。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虽然我并没觉得我的态度有显著的改变,父亲却觉得了,对于他,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来跟着他,被养活,被教育,心却在那一边。我把事情弄得更槽,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沪战发生,我的事暂且搁下了。因为我们家邻近苏洲河,夜间听见炮声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回来那天,我后母问我:“怎样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我说我向父亲说过了。她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个嘴巴,我本能地要还手,被两个老妈子赶过来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楼去了,我立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我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走到大门口,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我试着撒泼,叫闹踢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泼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里来,我父亲又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我头上掷来,稍微歪了一歪,飞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我哭,说:“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我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气涌如山地哭起来,抱着她哭了许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为爱惜我,她替我胆小,怕我得罪了父亲,要苦一辈子,恐惧使她变得冷而硬。我独自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呆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来说情,我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的么?”不等她开口我父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劈头打去,把姑姑也打伤了,进了医院,没有去报捕房,因为太丢我们家的面子。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地杀机。

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我把手紧紧捏着阳台上的木栏干,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然而我还是想了许多脱逃的计划,《三剑客》《基度山恩仇记》一齐到脑子里来了。记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龟》里章秋谷的朋友有个恋人,用被单结成了绳子,从窗户里缒了出来。我这里没有临街的窗,惟有从花园里翻墙头出去。靠墙倒有一个鹅棚可以踏脚,但是更深人静的时候,惊动两只鹅,叫将起来,如何是好?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正在筹划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然而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也倾全力听着大门每一次的开关,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锈涩的门闩,然后呛啷啷一声巨响,打开了铁门。睡里梦里也听见这声音,还有通大门的一条煤屑路,脚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为我病在床上他们疏了防,能够无声地溜出去么?

一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真是发了疯呀!随时可以重新被抓进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后来知道何干因为犯了和我同谋的嫌疑,大大的被带累。我后母把我一切的东西分着给了人,只当我死了。这是我那个家的结束。

我逃到母亲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因此无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边也哭了。后来他到底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时的一些玩具私运出来给我做纪念,内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鸵鸟毛扇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飞着,使人咳呛下泪。至今回想到我弟弟来的那天,也还有类似的感觉。

我补书预备考伦敦大学。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考进大学,但是因为战事,不能上英国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后又因为战事,书没读完就回上海来。公寓里的家还好好的在那里,虽然我不是那么绝对地信仰它了,也还是可珍惜的。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

写到这里,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更多相关文章推荐阅读:

1.张爱玲散文:中国的日夜

2.张爱玲散文欣赏迟暮

3.张爱玲散文创作的形式美

4.张爱玲散文中的世俗之美

5.张爱玲散文《爱》赏析

6.张爱玲经典散文摘选

7.张爱玲经典散文赏析

8.读《张爱玲散文全集》有感 作文

9.《张爱玲散文》读后感

10.浅谈张爱玲散文世界中的世俗与苍凉

张爱玲散文《私语》 篇2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产生了一批在文学中刻意营造“独语”式语境的散文作家。生存于孤岛中的张爱玲就是这为数不多的散文作家中的一个。她出版于1944年的散文集《流言》, 所呈现出的便是一个沦陷区中孤独女性“嘁嘁切切絮絮叨叨”的“私语”。

“独语”体散文展露每个作家独特的叙事方式, 这决定了我们进入其散文语境必须选择不同的切入角度。张爱玲的《流言》首先抓住我的, 却不是她的叙事态度, 而是她特异的女性的感性心理以及敏锐得近乎神经质的艺术家的禀赋和气质。

《私语》或许能使我把张爱玲这种略带神经质的艺术气质追溯到她成年时代的成长过程。这是一篇追忆童年往事的散文。母亲对张爱玲的指教已经超过了对一般初学孩童的点拨, 而进入了艺术的某些更微观更本质的层面。尽管后来张爱玲并没有实现童年的梦幻, 但她文学创作中对生活审美化的把握方式却深深得益于她从童年时就开始培养的艺术直觉。也许真正决定张爱玲个性和气质的, 还是她童年时期的坎坷遭遇。父母的离异使她在人生开始就给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而父亲萎靡颓废的生活又使她过早地领略到了生存中没落的一面。令人震撼的还不仅仅是那种毫无温情与爱心的父女关系, 而是那种窒息心灵的囚禁处境, 使张爱玲从童年起就携上了强烈的孤独感。张爱玲散文中忧郁的近乎神经质的病态基调也许正是这段囚禁日子所塑造的。她从“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中”感觉出“静静的杀机”, 从“翠蓝与青”两种颜色的对比中体味到“森森细细的美”, 从“无量的苍绿”中看到“安详的创楚”, 把大规模的交响乐的演奏比喻成“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冲过来”, 并从中觉察到一种“模糊的恐怖”, 一种“有计划的阴谋”。这些都是张爱玲独自产生的通感与联想。

在《流言》中有张爱玲谈音乐和谈绘画的两篇散文。

“我最怕的是凡哑林, 水一般地流着, 将人生紧紧地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凡哑林上拉出的永远的‘绝调’回肠九转, 太鲜明地赚人眼泪, 是乐器中的‘悲旦’。” (《谈音乐》)

“风景画里我最喜欢那张《破屋》, 是中午的太阳下的一座白房子, 有一只独眼样的黑洞洞的窗;从屋顶上往下裂开一条大缝, 房子像在那里笑, 一震一震, 笑得要倒了。通过屋子的小路, 已经看不见了, 四下里生着高高大大的草, 在日光中极淡极淡, 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子, 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可是这里没有巍峨的过去, 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 更空虚的空虚”。 (《谈画》)

试图从张爱玲论音乐论绘画的文字中考察出太多的学术价值是没有意义的, 它所呈现的, 更多的是一个女性独特的人生感悟和心理世界。无论是把小提琴看做乐器中的“悲旦”, 从中感到“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 还是从风景画《破屋》中诠释出“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 更空虚的空虚”, 都昭示了张爱玲审美判断的某种意向特征, 她对艺术现象的好恶与取舍, 都暗含着自身的主观体验, 她对《破屋》的描写与其说是对文学所蕴涵的意义的客观揭示, 不如说是张爱玲对自身内心世界的孤独与荒凉的主观投射。尽管她很少在文本中运用“孤独”这个词汇, 但是, 这种孤独感已经在“私欲”的语境中倾泻无余。这是一种渗入潜意识里的孤独。张爱玲未必总是自觉地意识到“孤独”这个字眼, 但它却流连与对一切事物的审视方式和审美直觉上。

“丝绒败了色的边缘被灯光喷上了灰扑扑的淡金色, 帘子在大风里蓬飘, 街上急急驶过一辆奇异的车, 不知是不是在捉强盗, ‘哗!哗!’锐叫, 像轮船的汽笛, 凄长地‘哗哗’……大海就在窗外, 海船上的别离, 命运似的决裂, 冷到人心理去”。

这种由一辆车驶过而触发的一系列关于“捉强盗”、“大海”、“决裂”, 以及由此产生的“冷”的生理感受, 已经颇有些神经质了。它是孤独处境中作者幻觉的下意识流动, 而整个语境给我的感受, 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只不过在语境中作者用“冷”的感觉具体化罢了。意象的丰富性不仅昭示了张爱玲心理世界的纤细与丰盈, 更标志了她以一种艺术化的方式把孤独体验审美化、情趣化的意向。她的这种末世情调, 又与战争年代个体生存的危机意识, 以及对人类文明行将毁灭的强烈预感交织在一起。这一切使张爱玲的“私语”常常笼罩着一种荒凉感。这种“荒凉”是一个孤独的女性对生存现状的深刻感受:“时代是仓促的, 已经在破坏中, 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 不论是曾经的升华还是浮华, 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们最常用的两个字是‘荒凉’, 那是因为思想的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流言·传奇再版续》)

张爱玲作品所展示的, 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芸芸众生在战争环境中个体的孤独与渺小, 是真实的人生形态, 在对人性自私的求生本能中隐藏着对人性的理解和怜悯。作为一个女性, 张爱玲驾轻就熟的领域是对女人天性的洞察。她描绘的, 是迥异于男性话语世界中的女性形象, 还原的是凡俗而真切的女性心理世界和生活形态。在《忘不了的画》这篇散文中, 她谈及林风眠的一幅内容为娼妓的画作时说道:“林风眠这张画是从普通男子的观点去看见妓女的, 如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感伤之中不缺少斯文扭捏的小趣味, 可是并无恶意。普通女人对于娼妓的观感则比较复杂, 除了恨与看不起, 还又羡慕着, 尤其是上等女人, 有着太多的闲空和太少的男人, 因此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是最为浪漫的。”她不再把女人用娼妓和贞女截然划分, 而是揭示出女性心理和感性世界的复杂和矛盾, 而这却正是接近与女性天性中某些本真的东西。在她的理解中, “‘翩若惊鸿, 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 “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妈, 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谈女人》) “所谓超凡脱俗, 带着圣洁光环的女神不过是人类把俗世生活中的女人理想化了的结果”。张爱玲认为:“在任何文化阶段, 女人还是女人, 她已构成生活中最普遍的, 最基本的支撑, 代表四季循环, 土地, 生老病死, 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跃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柱上’。她们是这个时代最广大的负荷者, 她们标志着人生安稳的一面, 但正是在这安稳之中, ‘有着永恒的意味’。” (《自己的文章》) 这种还原真实本性的意向, 反映在张爱玲的审美直觉中则体现为她不但以审美的方式旁观世态, 同时也以“审丑”的眼光介入人生。她曾写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 “冻疮肿到一定程度就有那样的淡紫红的半透明”。美与丑的对照奇异地组合在张爱玲对一块宝石的感觉之中。在另一篇文章中她还写过“冻疮”:“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 碎牛肉的颜色, 穿不完地穿着, 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 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童言无忌·穿》) 倘若宝石上的冻疮还给人以一种特异的美感的话, 那么薄棉袍带给张爱玲永远难以忘怀的“冻疮”记忆则象征着张爱玲对生活中丑陋事物的认知。

在她看来,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爬满了虱子”。 (《我的天才梦》) 这是一种具有兼容性的人生态度, 它既蕴涵了生活中的美, 又涵盖了生活中的丑, 在这看似悖谬的生活态度之中, 反映着生活的本来面目。在《私语》的结尾, 她感叹道:“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言语中流露了对人生的全部感怀。这使她既处处留意生活中给予她灵感的事物, 又时时自觉到美好事物中的缺憾, 这是一种美好与残缺相呼应的人生观。

透过阅读张爱玲“嘁嘁切切”的“私语”文本, 更强烈打动我的是生存在那个“可爱又可哀”的年代里一个孤独女子的心理世界, 是作者所承载的对于生命而言太过沉重的负荷, 是在动荡年月里仍牢牢把握人生悦乐的生活态度。尽管张爱玲是孤独的, 但她未流于感伤, 也并没有意夸大人生的苦难, 而是坚韧地承受生存的宿命, 平静地呈现出一个女性对于“荒凉”世界的直觉和观感, 客观地再现人生中一切美好与丑恶的事物。

透过阅读张爱玲“私语”般的作品, 我在观望另一个人的生命, 看到她在人世间浮沉的开始, 看到她生存中的欢乐与悲哀, 看到她绝望的心, 看到她从人世中的遁出。这样一种观望, 似乎应该令人忘记自己, 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 应该是一种沉醉。但在事实上, 在这种沉醉中, 我感到一丝心痛, 在另外一个人的生命中, 我看到了自己在人世间沉浮的开始, 看到了自己生存中的欢乐与悲哀, 也看到了自己的心。这样一种观望, 其实是需要把整个生命投入进去的, 面对着另外一个人的生命, 去观望、沉思, 最后遇到的还是自己的心灵, 最终面对的还应该是自己的生命。我一点点地感到了这种观望的沉重———用自己的生命去理解另一个生命, 在另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中发现自己的存在。这就是张爱玲那惹世人观望的文本所昭示我的一切。

摘要:著名作家张爱玲以她特有的女性的感性心理, 以及略带神经质的艺术气质展露了她独特的叙事方式, 流露出她对人生的那种兼容性的态度, 反映了她对人生的感怀。在她的小说中, 客观地再现了人生中既有美好的事物, 又有其丑恶的一面, 从中领悟到了人生的欢乐与悲哀, 也认知到了人生的意义。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私语》,女性,孤独,人生

参考文献

[1]俞彬.张爱玲传[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

[2]曾湘文.都市的人生[M].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3.

张爱玲海外散文研究 篇3

关键词:张爱玲;散文;学术价值

张爱玲,中国现代作家,原籍河北丰润。张爱玲一生创作大量文学作品,类型包括小说、散文、电影剧本以及文学论著。张爱玲是80年代至90年代大陆文学界的热点。但人们一直把张爱玲分割为二,一是40年代昙花一现的张爱玲,一是50年代后漂泊海外自甘寂寞的张爱玲。大陆谈论较多的是前一个张爱玲,而对后一个张爱玲则注意得很不够。现从后一个张爱玲入手,对其海外散文加以研究,以期让国人对张爱玲海外散文有所了解,重新审视张爱玲海外散文的价值。

张爱玲海外散文《对照记》,收入了21篇海外散文的全部。从体例和内容上看,大致可分为三类:(1)纯粹叙事、忆人散文,如《忆胡适之》《忆西风》等;(2)序跋,如《〈张看〉自序》等;(3)关于文学、语言、文字等的小论文,如《关于〈笑声泪痕〉》《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等;三类中,最有价值的是第一类。其中的《忆胡适之》一文,是整个张爱玲海外散文的翘楚。现就这篇散文与大家探讨一下。

新中国成立前夕,胡适先生逃往美国。整个20世纪50年代前期,他寓居纽约,客观上成了海外文坛的领袖人物,自然也是张爱玲的精神领袖。张爱玲的《秧歌》出版后,张爱玲曾寄赠胡适,请他指正。胡适读后,大加赞赏,回信鼓励。此信也就成了以后《秧歌》各版的“代序言”。1955年张爱玲抵达纽约后,专程往访胡适,受到了胡适及夫人江冬秀的热情欢迎。后胡适还到张爱玲寄住的青年会(贫民窟)回访,并电邀她赴宴(因张病未去)。所有这些,都让张爱玲十分感动。虽然此后他们未再联系,但这种感动一直深藏在张爱玲心底。《忆胡适之》正是这种感情的喷涌。

这篇文章的最大特点是感情真挚,对胡适的怀念、崇敬之情溢于言表。请看她第一次拜访胡适的印象:和适之先生面谈,我确是如对神明。较具体地说,是像写东西的时候停下来望着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想较近真实。一个文学晚辈面对“五四”文学泰斗,怎能不“如对神明”?但胡适并不摆前辈和权威的架子,他硬是要回访张爱玲,亲自光临张爱玲借住的“贫民窟”。这次回访,也就是永别!几年后,胡适先生返台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宴会讲演后心脏病突发猝死,让人悲恸!张爱玲想到诀别时的场景,怎能不“有一阵悲风”,“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呢?

与张爱玲的真挚感情相应的,自然是胡适先生宽厚、博大、亲切、自然的音容笑貌了。出现在张爱玲面前的,完全是一个温柔敦厚、学富五车的宽厚长者,他丝毫不摆长辈和大学者的架子,还要亲自只身到张所住的青年会去回访,这是一般的长辈对晚辈、大学者对年轻人很难做到的。但胡适不仅做到了,而且一点也不勉强,尤其不是为了笼络人心的装假。张爱玲笔下的胡适,的确洋溢着可贵的大家风范。

胡适是一个有卓越贡献的伟大历史人物,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动者。《忆胡适之》写出了美国人对胡适的不了解,为这位文学大师大鸣不平,这也是这篇文章的功绩之一,她说:在这篇散文中,不仅用荣的“民族回忆”理论说明“五四”的不朽,而且用中国革命、中国文学的现代历史说明了“五四”的不朽。一些人往往居心叵测地把张爱玲和“五四”文学革命对立起来,甚至把她册封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祖师奶奶”,这种对“五四”的无知,离外国人也就仅有几步之遥了。同时,《忆胡适之》还谈到胡适和作者家族的一些往事,都是十分珍贵的史料。谈到了胡适对《海上花列传》的一些考证,也十分具有学术价值。

海外散文中的另一篇佳作是《忆西风——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得奖感言》。对张爱玲来说,获得“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应该说是一桩喜事。然而,她却联想起了半个世纪前一桩自己不愉快的所谓“得奖”的往事,于是,不仅高兴不起来,还“难免怨愤”。当年“得奖”的往事“成了一只神经死了的蛀牙”,使现在的得奖连一点高兴的感觉也没有了。那么,这是一次什么样的“得奖”呢?那是张爱玲在港大读书时的一件事,所以也是张爱玲真实感情的流露。真情迸发才会有好文章,《忆西风——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得奖感言》正是这样的好文章。细枝末节的有关考证,并不影响这篇文章的可贵价值。可惜的是,在张爱玲的海外散文中,这种真情迸发的好文章太少了。

总之,尽管张爱玲海外散文相较其前期作品,产量和艺术价值大打折扣,但其海外散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仍占据有一定的地位,也很值得我们去研究、探讨。所以,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也是海外华文文学中最出色的作家之一。她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发挥着很大的积极作用。

参考文献:

[1]袁良骏.张爱玲论.华龄出版社,2010.

[2]胡辛.张爱玲传.作家出版社,1996.

(作者单位 江苏省苏州市电子信息高级技工学校)

秋日私语散文 篇4

其实,刘姐一直有着最美好的向往:等老公退休了,就漂洋过海去澳大利亚的女儿那里,或者去中国的一个城市与儿子共同度过美好的退休生活。这其实也并不难办:是很多人生活轨迹的重复。刘姐一辈子工作兢兢业业,老天总该给她一个享受晚年的机会。至于老公可以说是一辈子风光无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普通职员做到总经理,有几个人会有这样的里程呢!对于过去的人生,两个人可以说是问心无憾,对于未来的人生都充满了朴素的向往。

可是,不是任何人的哪怕最朴素的生活都可以成为现实。这一次是命运对他们亮出了黄牌:离退休仅仅半年的老公无意中体检竟然查出得了肺癌,全家人愕然。怎么会是这样,老公身体一直是那么棒,不是说好了一起老年四处走走的吗?可命运说不,谁也没有办法。

像普通人一样,刘姐开始带着老公四处求医,北京、天津、上海、沈阳……甚至在网上请国际的医生会诊,但事实是不争的:肺癌中晚期,除了化疗没有更好的办法。刘姐和老公商量怎么办,老公出奇地淡定:反正这一辈子该经历的我都经历了,就算现在死我也无悔了。只是一双儿女都为成家,老伴儿酒全靠你了。

刘姐听着心里刀剜一样地难受,却在老公面前表现得极为乐观:没事,苍天有眼,只要我们努力治,一定会治好的。

老公却只是苦笑:我得的可是癌症,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吧!

刘姐仍给老公打气:既然有曾经治好的先例,我们就有希望治好。不要轻易下坏的结论。

于是漫长的治疗历程开始了。刘姐已经记不清赶了多少路,过去了多少个夜晚,流过多少眼泪,和老公促膝过去了多少个夜晚。真是扒一层皮的感觉。半年就这样缓慢而煎熬地过去了,终于老公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且有了明显的改善。她的心里也有了一点点安慰。

为了不留太大的遗憾,刘姐给留学澳大利亚的女儿在国内完婚,当看到老公挽着女儿的手臂走向婚礼的殿堂,当看到老公把女儿的手交到女婿手上并郑重地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希望你一辈子呵护她。刘姐的眼泪决堤而出。她的心里悲欣交集。这是这个秋天最高兴的日子,刘姐一边收获一边流泪。虽然因为病情老公情绪并不稳定,但是哪怕像伺候孩子一样,她夜愿意和老公一起走过磨难。也许在人生最苦到时光里,才觉得最平淡的日子里蓄满了幸福。

当刘姐单独面对我们的关心询问时,她道出了心声:知道吗?夫妻情,儿女情最动人心。那种苦痛就像用刀子一片片削你的肉,那叫一个疼啊,却无计可施。

好在,老公已经又迎来了一个秋天,病情不断好转。豁达的老公逢人就讲:如果没有老伴儿的陪伴,我命休矣。现在我把每一天都当做是老天的馈赠,在最平淡的日子里体验相濡以沫的幸福。

听到此,刘姐何尝不是幸运地慨然:如果可以,一定可以,我要陪你实现更多的心愿。

陪伴是最长情的厮守。比起信誓旦旦,更有恒久的打动人心的力量。经过岁月洗礼的情感才平静如水,深沉如水。

刘姐就这样艰苦卓绝地坚定不移地陪着老公从一个秋季走向另一个秋季,从一种幸福走向更深的幸福。

雨夜私语散文 篇5

淅淅沥沥,OO@@,这是雨声敲打的一个夜,耳朵不在我身上,耳朵在我的身上。

听的舒缓,吟哦的流泻,婉约的清灵。

还有一种无序的惆怅凝结的一段愁肠,喜欢了这雨更青睐了这夜,凉薄势待,清素有佳。

谁人不知道刚有过雪落灯花雨洗窗的繁简经历于眉尖上轻舞。

我想,这个世界定住着一个个枯瘦的或者饱满的情绪与之对流,绞缠。

灵魂读透了一片清凉后的空逸。

绝尘的感觉,曼妙似玉,莲缠私语。

我想尽了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把雨落窗花准确的描述出来,以致不殆误是夜的潋滟情怀。

雨注定是泣声落下的,我或许会气盛的呐喊。

为什么这么久的孤单,藏不下思雨的一丝温蔼。

忍不住萌动于是掀开一片黑色的世界想把一些零碎的思绪撒出去,赤裸裸的,没有风阻挡的。

终于培养了出一股勇气,蒙蒙楚楚,缠缠绵绵的想一个人。

那个人不在身边,不在窗花间,而在遥远的水线一天,雨依旧的下着,很细微。

像他显露的深沉和忧郁,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潜藏的严实却爆破如流。

读我,不是我,念念纵是我,边缘里身陷,咫尺里魔怨。

最终,沉湎一种落寞或者真相的红幡。

他无法遮掩,我不想逃脱却做了红光紫照,假意的坚强,恕不知随着雨夜的蔓延更是一袭痛怜。

世界在东西,我在南北,他在地标的中心。

和着雨夜,听满了雨声,琵琶三弦的鸣音弹唱,我彻悟了道即来,道即去的方向。

带着罪,复说原罪。

不亦爱,却爱着,亦爱的,却不爱。

雨真是一湾没有尽头的溪水悄悄的流过夜的凝静,流过心的一片雾霾,刚刚的`虚空沦为现在的纯清。

玻璃窗上继续点缀着新的窗花,影舞灿生。

好想哭,哭吧,哭吧,雨就在大胆放肆的哭,不放过夜的收容,它在震颤,它在彻响。

夜很长,像极了他无形的牵念,又如我关闭打开的漫漫心音。

彼此的无言沉香似的婉转,还有多少心事融入这雨帘,一度的霜花凄梦吞噬的玉树轻烟。

想昨日腮边泪痕涟涟,是忧?还是怨,这雨夜的呜咽。

红尘绝唱,醉眼不看,这烦嚣梦魇。

如果迷惑,不还,亦还生乱,且忘了这凉雨影寒,不尽然,我的孤灯难眠。

想你,不想你,无法忘记你。

这雨夜是不是神的旨意,要我空愁无边带着原罪流远。

谁的错?只恨万世怎相逢,遇上你?

错,错,错,相遇了你和我。

这雨夜的私语,注定了一场寒冷的黑丝流变。

========河南。南阳======

漫步云端之咖啡私语散文 篇6

1.

幽静的深夜,泛着青光的月色无比朦胧。已经一连好几天了,苍穹锁愁一般,弄得月色也是那么黯然神伤。看到了它的样子,让我忘记了自己愁得要死了一样的心情。顺着斑旧的路面徘徊,总是不经意的回忆起了小时候的时光。看着妈妈手里握紧的那块儿花生糖,我的眼睛和心情就会同时都亮起来。追忆其实不算是好事,会让人痛苦抑郁,甚至遗憾。总是在追忆疼痛时,才会发现自己鼠窜摸样的狼狈。匆匆开门匆匆关门,续一杯咖啡,狠狠地冲洗掉近乎要命的思想。这杯咖啡,浪漫得让人兴奋,其实味道却是有些苦苦的。

2.

如果你真的拿走我的咖啡,那我会很空虚。其实我也不懂,为什么苦涩的味道却总是让人最依恋的。是不是人真的就是两种灵魂复合的存在物,离开哪一个都会立刻毁灭。已经好多年了,我都像是一只活在黑色牢笼中的野猫一样,幻想着外面自由的生活,却又渴望着这个可以为我提供食宿的狭小空间。我不知道如果离开这里,我会更加的幸运,还是会活活饿死。因为在老天没有彻底表态的时候,我无法相信自己真的是一个幸运的生命。否则,也不会经常流浪在街头,看着别人一杯杯的`喝着啤酒,自己却在心里偷偷的装醉。每一天要有多少人在喝啤酒,结果弄得自己也没有一天能是清醒的。总是摇摇晃晃的对待这漫长的人生。朋友们都说这态度不端正,我也知道。可是太多的毛病就像是上了瘾一样,无法决绝。就像是拒绝长大一样,时间的手却是永远剪不断的。

3.

如果这一杯咖啡就喝尽了你的青春,那你会怎样。还会义无反顾的爱上它吗?我想面对浪漫的诱惑,很少有人能保持清醒的态度。若你正好是清醒的那一个,那你真是幸运极了,又可以却感受另外一场新的折磨人的浪漫了。每次看电视剧的时候,我总是会泪流满面。甚至在情节还未到来之前,就有一种气氛预感先到了。弄得我很是迷糊,伤感到底是不是人类的天赋。如果正确,为什么还有会那么多理智的人弄得自己焦头烂额。面对浪漫,我不想在流泪了,因为已经流完了。可是剩下的伤感,该怎么倾泻啊,谁还有更好的办法。

4.

总是感觉在抗命一样,也许是看多了极其刺激的飞车表演,才会出现玩命也精彩的错觉。直到那天看到了曾经的飞车冠军因失误而弄得伤痕累累的时候,自己也跟着崩溃了。而后的岁月,就连跳高打球这么轻易地运动都开始感到恐惧。人怎么这么脆弱,记忆中人应该是比小草都要坚强的吧。

5.

张爱玲散文《秋雨》 篇7

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顶上剥落的bai粉。在这古旧的屋顶的笼罩下,一切都是异常的沉闷。园子里绿翳翳的石榴、桑树、葡萄藤,都不过代表着过去盛夏的繁荣,现在已成了古罗马的建筑的遗迹一样,在萧萧的雨声中瑟缩不宁,回忆着光荣的过去。草色已经转入忧郁的苍黄,地下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花朵;宿舍墙外一带种的娇嫩的洋水仙,垂了头,含着满眼的泪珠,在那里叹息它们的薄命,才过了两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这样霉气薰薰的雨天。只有墙角的桂花,枝头已经缀着几个黄金一样宝贵的嫩蕊,小心地隐藏在绿油油椭圆形的叶瓣下,透露出一点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雨静悄悄地下着,只有一点细细的淅沥沥的声音。桔红色的房屋,像披着鲜艳的袈裟的老僧,垂头合目,受着雨底洗礼。那潮湿的红砖,发出有刺激性的猪血的颜色和墙下绿油油的桂叶成为强烈的对照。灰色的癞蛤蟆,在湿烂发霉的泥地里跳跃着;在秋雨的沉闷的网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满愉快的生气的东西。它背上灰黄斑驳的花纹,跟沉闷的天空遥遥相应,造成和谐的色调。它噗通噗通地跳着,从草窠里,跳到泥里,溅出深绿的水花。织梦内容管理系统

雨,像银灰色黏濡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

张爱玲的解读

一个世俗女子,为了金钱而写作;一个脱俗之人,隐居在城市高楼。文字在她笔下,才真正有了生命,直钻人心。她悲天悯人,却冷漠寡情;她通达人情世故,却我行我素;文章里家长里短,生活中却独标孤高。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暗散一路幽香,任由裙裾飞扬。她的人生,怎一个传奇所能诠释。

张爱玲的一生,有辉煌,有落幕,有快乐,有孤独。她笔下的文字,所诠释的都是她的经历。可以说,她的一生是值得所有人羡慕的,但羡慕的同时又有一点伤痛。

她,出生贵族家庭,从小衣食无忧。虽说,从小母爱不足,但是呢,小小年纪的她,用智慧,赢得了她父亲的喜爱。但也因为她父亲的爱造成了她性格的孤傲,浓烈的恋父情节,更是家庭的环境,造成了她婚姻的不幸。

从她的文字中,我们可以读到她的孤傲与自信,她的悲天悯人。她不幸但又令人羡慕的一生。对于张爱玲的小说,我最喜欢的是倾城之恋。还记得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才上初中,那时候的我真的很迷恋她的小说。我从她的文字中,我读到,在**的社会中,她对于一份美好爱情的向往。里面的白流苏就是现实生活中张爱玲的缩影,经历过惨败婚姻的白流苏不愿再相信爱情,也不愿意在动荡不安的社会里卑躬屈膝去博同情,但是,因为范柳原的出现,她再度渴望并相信爱情,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活生生就是现实生活中张爱玲的缩影呀,在动荡的年代,烽火连天的城市里,她渴望能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只是结局并不如她笔下白流苏的结局相同而已。

可以说,张爱玲是一朵开在大上海的玫瑰,美丽而让人避而远之,开的绚丽,凋谢迅速,让人痛心。这也造成了世人对于张爱玲的那份同情,当然她的这种性格也造成了后来很多文人对她的抨击。她虽不似林徽因美貌双全,婚姻美满,也不似冰心老人谢婉莹,让人纪念与敬仰,但是,不得不说,她笔记下的文字是社会的缩影,是社会的真是写照,是她对于人生的真是向往,更是民国时候文学史上的瑰宝。

张爱玲散文《存稿》 篇8

我写文章很慢而吃力,所以有时候编辑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来,他就说:“你有存稿,拿一篇出来好了。”久而久之,我自己也疑心我的确有许多存稿囤在那里,终于下决心去搜罗一下。果然,有是有的。我现在每篇摘录一些,另作简短的介绍。有谁愿意刊载的话,尽可以指名索取——就恐怕是请教乏人。

年代最久远的一篇名唤《理想中的理想村》,大约是十二三岁时写的。以前还有,可惜散失了。我还记得最初的一篇小说是一个无题的家庭伦理悲剧,关于一个小康之家,姓云,娶了个媳妇名叫月娥,小姑叫凤娥。哥哥出门经商去了,于是凤娥便乘机定下计策来谋害嫂嫂。写到这里便搁下了,没有续下去,另起炉灶写一篇历史小说,开头是:“话说隋末唐初的时候。”我喜欢那时候,那仿佛是一个兴兴轰轰橙红色的时代。我记得这一篇是在一个旧账簿的空页上起的稿,簿子宽而短,分成上下两截,淡黄的竹纸上印着红条子。用墨笔写满了一张,有个亲戚名唤“辫大侄侄”的走来看见了——我那时候是七岁罢,却有许多二十来岁的堂房侄子——他说“喝!写起《隋唐演义》来了。”我觉得非常得意,可是始终只写了这么一张,没有这魄力硬挺下去。(似乎我从九岁起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了,但那时候投稿《新闻报》本埠附刊几次都消息沉沉,也就不再尝试了,直到两年前。)

再歇了几年,在小学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写成一篇有收梢的小说。女主角素贞,和她的情人游公园,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原来是她的表姐芳婷。她把男朋友介绍给芳婷,便酿成了三角恋爱的悲剧。素贞愤而投水自杀。小说用铅笔写在一本笔记簿上,同学们睡在蚊帐里翻阅,摩来摩去,字迹都擦糊涂了。书中负心的男子名叫殷梅生,一个姓殷的同学便道:“他怎么也姓殷?”提起笔来就改成了王梅生。我又给改回来。几次三番改来改去,纸也擦穿了。这是私下里做的。在学校里作文,另有一种新的台阁体,我还记得一行警句:“那醉人的春风,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门前。”《理想中的理想村》便是属于这时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我写的,这里有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艺滥调;“在小山的顶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厅。晚饭后,乳白色的淡烟渐渐地褪了,露出明朗的南国的蓝天。你可以听见悠扬的音乐,像一幅桃色的网,从山顶上撒下来,笼罩着全山……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春,有的是热的火红的心,没有颓废的小老人,只有健壮的老少年。银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泪,她恨自己的孤独。……还有那个游泳池,永远像一个慈善的老婆婆,满脸皱纹地笑着,当她看见许多活泼的.孩子像小美人鱼似的噗通噗通跳下水去的时候,她快乐得爆出极大的银色水花。她发出洪亮的笑声。她虽然是老了,她的心是永远年轻的。孩子们爱她,他们希望他们不辜负她的期望。他们努力地要成为个游泳健将。……沿路上都是蓬勃的,微笑着的野蔷薇,风来了,它们扭一扭腰,送一个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时装展览会见表演时装似的。清泉潺潺地从石缝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蓝光滟潋的池塘。在熏风吹醉了人间的时候,你可以耽在小船上,不用划,让它轻轻地,仿佛是怕惊醒了酣睡的池波,飘着飘着,在浓绿的垂杨下飘着。……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情景哟!”

虽然我不喜欢张资平,风气所趋,也不免用了两个情感洋溢的“哟”字。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她姓张,我也姓张;她喜欢张资平,我喜欢张恨水,两人时常争辩着。后来我就写了个长篇的纯粹鸳蝴派的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回目是我父亲代拟的,颇为像样,共计五回:“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仙贾琏膺景命”;“弭讼端覆雨翻云,赛时装嗔莺叱燕”;“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情郎参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音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隐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

开端写宝玉收到傅秋芳寄来的一张照片:“宝玉笑道:袭人你倒放出眼光来批评一下子,是她漂亮呢还是——还是林妹妹漂亮?袭人向他重重的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诉林姑娘去!拿她同外头不相干的人打比喻……别忘记了,昨天太太嘱咐过,今儿晚上老爷乘专车从南京回上海,叫你去应一应卯儿呢,可千万别忘记了,又惹老爷生气。”写贾琏得官:“黑压压上上下下挤满了一屋子人,连赵姨娘周姨娘也从小公馆里赶了来了,赵姨娘还拉着袖子和凤姐儿笑着嚷:二奶奶大喜呀!……凤姐儿满脸是笑,一把拉着宝玉道:宝兄弟,去向你琏二哥道个喜吧!老爷栽培他,给了他一个铁道局局长干了!宝玉……挤了进去,又见贾母歪在杨妃榻上,鸳鸯蹲在小凳上就着烟,琥珀斜欠倚在榻上给贾母捶腿……贾琏这时候真是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这一乐直乐得把平时的洋气派洋礼节都忘得干干净净,退后一步,垂下手来,恭恭敬敬给贾政请了个安,大声道:谢谢二叔的栽培。”

凤姐儿在房中置酒相庆,“自己坐了主席,又望着平儿笑道:你今天也来快活快活,别拘礼了,坐到一块儿来乐一乐罢!……三人传杯递盏……贾琏道:这两年不知闹了多少饥荒,如今可好了……凤姐瞅了他一眼道:钱留在手里要咬手的,快去多讨两个小老婆罢!贾琏哈哈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儿这两个美人胎子,我还讨什么小老婆呢?凤姐冷笑道:二爷过奖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念念睡里梦里都不忘记的心上人放在沁园村小公馆里,还装什么假惺惺呢?大家心里都是透亮的了!贾琏忙道:尤家的自从你去闹了一场之后,我听了你的劝告,一趟也没有去过,这是平儿可以作证人的。凤姐道:除了她,你外面还不知养着几个堂子里的呢!我明儿打听明白了来和你仔仔细细算一笔总账!平儿见他俩话又岔到斜里去了,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

贾珍带信来说尤二姐请下律师要控告贾琏遗弃,因为他“新得了个前程,官声要紧,”打算大大诈他一笔款子。贾琏无法筹款,“想来想去唯有向贾珍那里去通融通融,横竖这事起先是他也有一份儿在内的,谅他不至坚拒。”贾珍挪了尤氏的私房钱给他,怕他赖债,托词是向朋友处转借来的。 本文来自织梦

底下接写主席夫人贾元春主持的新生活时装表演,秦钟智能的私奔,贾府里打发出去的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团,复为贾珍父子及宝玉所追求;巧姐儿被绑;宝玉闹着要和黛玉一同出洋,家庭里通不过,便负气出走,贾母王夫人终于屈服。“袭人叫宝玉到宝钗处辞行,宝玉推说:姨妈近来老不给人好脸子看,后来他自己心里也觉不过意,问袭人道:宝姐姐有什么怪我的话吗?袭人道:我怎么知道你们的事呢?宝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临行的时候,宝黛又拌了嘴,闹决裂了,一时不及挽回,宝玉只得单身出国去了。

这是通俗小说,一方面我也写着较雅驯的东西。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在校刊上发表了两篇新文艺腔很重的小说,《牛》与《霸王别姬》。《牛》可以代表一般“爱好文艺”的都市青年描写农村的作品,也许是其志可嘉,但是我看了总觉不耐烦:“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疏疏几把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满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禄兴卖掉了牛,春来没有牛耕田,打算送两只鸡给邻舍,租借一只牛。禄兴娘子起初是反对的:“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算计我的东西……”

牛到底借来了,但是那条牛脾气不好,不伏他管束。禄兴略加鞭策,牛向他冲过来,牛角刺入他的胸膛,他就这样的送了命。“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揉擦着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驯的战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充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说: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让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淅淅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口,被炊烟熏得迷迷镑镑,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犬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去年看了李世芳的《霸王别姬》,百感丛生,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可是因为从前已经写过一篇,当时认为动人的句子现在只觉得肉麻与憎恶;因为摆脱不开那点回忆,到底没有写成。那篇《霸王别姬》很少中国气味,近于现在流行的古装话剧。项羽是“江东叛军领袖”,虞姬是霸王身背后的一个苍白的忠心的女人,霸王果然一统天下,她即使做了贵妃,前途也未可乐观。现在,他是她的太阳,她是月亮,反射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宫六院,便有无数的流星飞入他们的天宇。因此她私下里是盼望这战一直打下去的。困在垓下的一天晚上,于巡营的时候,她听到敌方远远传来“哭长城”的楚国小调。她匆匆回到营帐里去报告霸王,但又不忍心唤醒他。“他是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根灰白色,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熟睡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

霸王听见了四面楚歌,知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的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心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当他捏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看着她。“虞姬,我们完了。看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踏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关在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贵重的紫貂一般。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虞姬不肯跟他去,怕分了他的心。他说:“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把你献给刘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欢喜这样的收梢。”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嗄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叫:“军曹,军曹,吹起号角来!吩咐备马,我们要冲下山去!”

末一幕太像好莱坞电影的作风了。

上一篇:华为技术有限公司基建管理部下一篇:广告计划大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