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蒲扇情感美文(共3篇)
蒲草是我们湖中的盛产之物,对于它的生长、采集及储藏,我算是略知道一二。蒲扇的编制,或许是没人知道它源于何时,或许它的历史与这里的村庄一样古老。外婆曾说:她小的候,她的外婆就教她编织蒲扇。编蒲扇是一种乐趣,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还可以卖钱填补家用,最重要是能活动一下身体,舒松一下筋骨,也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屋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篱笆外的牵牛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外婆在我的记忆里,一天天的编了下来。从一头长长的黑发编到两鬓霜花;从挺拔的腰身编到腰弯背驼;从明亮的双目熬到两眼昏花而失去光华……从我记事起,外婆那两只拨弄着那些泛着绿意蒲草的双手,看上去指节较发达,皮肤松弛,粗糙,纤瘦,却极其的灵巧敏捷。外婆的脸上,常常架一副圆镜片的老花镜,随着岁月的流逝,谁知到那副镜片后面,深深的皱褶里面,隐藏了多少生活的忧郁与沧桑。
我一直愿意相信,外婆亲手编织的蒲扇,是一种精神和智慧叠加起来的一生不变的信念和生活乃至生命的支撑。
记得儿时,几个村的联小,就坐落在我村村庄中间,和外婆家只有一巷之隔。那时,没有学前班或幼儿园之类的高素质幼儿园,只有新一年级和老一年级之分。我六岁那年,就上了新一年级,从此接受了农村最低级的教育,也算是来到了外婆的眼皮底下,慢慢的融入并开始习惯外婆家的生活。外婆每天饭前接,饭后送,还常常把藏在粮囤里的稀罕东西和唯一的钙奶饼干给我吃。只要住下,她要我紧挨着她睡,给我讲爱听的故事,唱些顺口溜给我听: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找他妈妈背下来
一背背了个扑棱棱
拔了葫芦栽上葱
今年雨水大
冲了葫芦架
姑子来要瓢
俺要给他啥
擀白饼,捣辣蒜
辣的姑子一头汗
……
很多时候不等外婆唱完,我已进入了梦乡。外婆重新点起那墨汁瓶做的煤油灯,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编织她的蒲扇。时光荏苒,没等我把遗忘在远方的碎梦拾起,外婆的容颜已改。
季节轮转,岁月更替,外婆白皙的面庞上,留下了风雨洗濯出的条条纵横的痕迹。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外婆颠着小脚,摇摇晃晃,风风火火走路的样子,一直没变。并且铭刻在我幼小心灵的记忆的一角,永不磨灭。
外婆每年秋天,都要亲手割很多蒲草,晒干,放在干燥的地方,准备冬天用。到后来,外婆老了,割不动了,偶尔舅舅就会依着外婆帮她买下一些,储藏起来。舅舅常说:“顺者为孝”。老人闲着也会寂寞的,多少编点蒲扇,权当打发一下时间,解解烦闷,也活动活动身体吧!殊不知在外婆的心灵深处,一种痛楚和忧伤,孤独与寂寞,与外婆编织蒲扇而缓缓流逝的一生的时光相依相伴。就这样,外婆日复一日地,在微弱的阳光中忙碌着,常常步履蹒跚的穿梭在黄昏后的烛光里,垂首静静地编织。月光下的窗棂上,便映下了她弯驼的身影,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心中永远抹不掉的风景。
我十六岁的时候,印象里的外婆,似乎已是身形娇小,弯曲纤瘦,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形象。当我挑一担自来水,倒在墙角里的水缸里,外婆慢慢地抬起头,摘下用松紧带挂在后脑勺上的老花镜,松垮的眼皮显得十分的劳累,微微浑浊的眼睛,塌陷的如同两口深邃的老井,干涸了,再也汲不出一桶水。我“嗯”着直起腰,外婆伸出一双皮包骨的瘦手,脉搏,青筋凸突,如一条条蚯蚓在蠕动爬游,皱褶密集。我拉着外婆的手,觉得冰冷生硬里若如些力度,这或许就是爱的力量!外婆让我坐在炕沿上,她却站在一旁,两只七寸金莲不断的倒替着,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寒问暖。虽然对外婆的唠叨,有点老生常谈,但我觉得,外婆那些重复了一辈子的话,还是那样的温暖,亲切。在这间墙壁被烟熏的墨黑,角落里蛛网张结,显得阴暗潮湿的房子里轻轻浮漾。外婆干瘦的身子,裹着一件很过时的蓝白碎花的对襟褂子里,微驼着背,昏暗的眼神中却充满着幸福的笑意。土炕的左边,是外婆编蒲扇的一席之地。在这里,外婆多少年轻而美好的光阴,顺着自己纤细的指缝悄悄淌过。我望了望外婆,眼睛的余光落到那些用薄膜袋了包裹的很严实的蒲草上,我仿佛看到那些蒲草,正摇曳在水塘里,水塘里的水荡漾着重重美丽的涟漪,一双矫健的白头翁,在翠绿的蒲叶中比翼穿行……穿过岁月的尘埃,穿过一层层记忆的底片,逐渐消散在另一层清新的空气里。
几年后的一天,母亲让我给外婆送一些木柴去。当外婆扶着炕沿缓缓站起来,我的心头立刻一酸。我发现外婆那张经风雨磨砺而越来越皱的脸,已不同与往昔,却依然安分地操守这静默的日子。大多的时间,都随着她编了一辈子的蒲扇去了,且永远不会复返。累了,她就会独自蜷缩在土炕的一角,也不知她是否觉得孤独?在她的生命里,日子就像风中的落叶飘零,平淡而了无生息,外婆已不知多少次的徘徊在自己咫尺的房间里,摇着她亲自编织的精美的蒲扇,悠悠荡荡,如同缓缓行走在朦朦胧胧的梦里,随着一盏发着幽蓝的光的灯笼,飘忽而去……我不敢继续想下去,胡思乱想会让自己在一身冷汗中失眠而心惊肉跳。
外婆的脚步,比前些年摇晃的厉害了,小脚倒替得更快了。拉我手的那双手,却依然是那样的亲切而用力,说话迟缓,显得有点力不从心的样子。嘴角不易察觉的那些苦涩,怎么也隐藏不住内心对亲人的期盼,浑浊的泪水湿了眼眶。我觉的喉头发涩,视线模糊了。是的,外婆老了,房子老了,编蒲扇的技艺和一双巧手都老了。而我却在新中国飘飘的红旗下,渐渐长大,坐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师,学习文化科学知识。而外婆愈加弯曲的背影,更加孤寂和沉默了。墙角包好的蒲扇,陆续的送给了她觉得愿意送的人,或许这是她发自心底的,一种最纯净的想法。昏暗的屋内,不时地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蒲草的腐臭味,窗纸外淡淡的光线弱弱的射进来,映照着外婆娇小的身影,照着依然矮坐着编织的姿势,这是她一生不变的姿势。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永远都走不出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静静地生活在自己寂寞却充实的世界里,将佝偻的身影,融合着黄昏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幻化迷离,在视线里渐渐缩小,缩小到成角落里的一个黑点,让人难以辨别她依然是否存在。
外婆真的老了,发白如霜,脸上的皱纹,已深的如同将要干枯的河流,却怎么也看不到那条属于她的小舟,将要停泊或搁浅的码头。在记忆的底片里,我仿佛发现,闪现在她脸上的,那种少儿时童真稚气的笑意,我却无法步入她的世界,更无法了解她此时是怎样的心情,只有静静地站在她的世界之外,摇着她亲手编织的蒲扇,感受着她给我们带来的那种美好难忘的记忆。
前年又见到了外婆,岁月的印记已刻满了她饱经沧桑的脸,皱褶间多了大大小小的褐色斑点,一口原本整齐地皓齿,从支离破碎到全军覆没,嘴唇失去了牙齿的依靠,收缩塌陷的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外婆见我来,依然摇晃着走过来,双手握住我的手,抖动的嘴唇里不断重复着让我快坐下。“你是?哦,是小永啊”。她把脸凑近我的面前,嘘寒问暖的话,却由于嘴角漏风,混沌的如同浑浊的视线一样模糊不清。这次我没有看见墙根下,那些包在薄膜袋里的滋润的柔软结实的蒲草。说:“姥姥,您老了,就不要再编蒲扇了”。“嗯,不编了,也编不动了”。外婆指着炕一头的一包蒲扇,手势迟缓地在岁月的时间里划过,恍惚秋风中的枝叶,摇曳,颤抖。“外婆给你们留着几把蒲扇,就盼你们来呢。我知道,你们也不稀罕这东西,我想,到我百年之后,也好做个念想,哎”!外婆气力不济地说。我不住地点着头,心里一阵阵的酸楚,眼睛不由地发热,朦胧地望着眼神痴呆,精神呆滞的外婆。外婆静止的目光凝视着一旁,仿佛在吃力地想着什么。我顺着她的目光,看着她那充满企盼而单纯的眼神,凝聚到相框中那张已经翻了黄的照片上。那张照片里,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扎着两只羊角辫,穿一身粗布的碎花棉裤袄,腼腆地站在那里,含着笑。这个小女孩就是外婆,这张照片也是外婆留下的童年时唯一的纪念。母亲已经为外婆冲扩了两次彩照了,外婆很喜欢。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百年之后做个念想吧!就在这张照片一旁,还有一张较大的照片,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张沧桑而苦难的面容,憔悴、消瘦。这是前年舅舅叫人给外婆照的。舅舅说:“外婆的身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行了,提前照上这张照片,日后儿女们想念外婆了,就拿出来看一看,做个纪念吧”。此时,我的眼前忽然被一种热辣辣的东西遮挡住视线,我看着这两张照片,心里象翻江倒海:不知这两张照片在外婆面前,横亘着一条怎样的难以逾越的生命的河流?更不知道外婆是以怎样的脚步,走过了她自己贫穷苦难的一生?
外婆虽然是老了,如同是秋后的树叶渐渐的飘零。在孤独凄凉的日子里,满地枯黄的落叶啊!却没人读懂那悠渺渐去的背影。外婆缓缓地走在自己回忆的小径,走在悠悠荡荡的梦里,她将会走到哪里去呢?我却无从知晓。我想:长长的日子里,蒲扇摇动,摇走的不仅是难耐的暑气,而是一直伴随的寂寞与孤独;摇来的也不仅是清新的凉意,更是一生对无尽的美好生活的期盼与向往。蒲扇,几乎成了她生命的全部。让人稍微宽慰的是,外婆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只是顺着自己正常的轨迹旅行而已,沿途没有多余的奢求和期望,只是静静地操守住自己贫瘠而清淡的日子。
外婆搂着年幼的我坐在院门前乘凉,一边与邻居们聊着家常,一边用蒲扇为我带来习习凉风,驱散扰人的蚊虫。清凉中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蒲叶香,安人心神,让我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外婆摇扇很讲究,用力均匀,风速平和,一连几个小时都不会歇。于是,只要我在外婆身边,那惬意的凉爽便从没有间断过,总是伴随着蒲扇摇动的旋律轻盈而至。我依偎着外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舒心的清凉,津津有味地听着家长里短,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小大人般的语气,常常惹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抬头望着深邃的夜空,月亮悬在空中,盈盈而照,温柔如水;四周蛙声蝉鸣此起彼伏;身上黏糊糊的汗已经被外婆的人造风吹干了。
这样醉人的夏夜,唯一让人讨厌的便是那些躲在黑暗中,却不时发出噪音、出来觅食的顽强的“钉子户”———蚊子。不过幸好有外婆,她不知疲倦地摇着扇子,还会时不时加大节奏扑打蚊子,让这些“吸血鬼”一命呜呼。
外婆总是右手挥着蒲扇,左手在我后背轻抚。蒲扇一下又一下地扇着风,扇出的风还带着拍蚊子的“啪啪”声。渐渐地,我开始打呵欠,于是一头窝进了外婆的怀里,惬意地睡去。半夜,揉着眼睛醒来,我已躺在床上,外婆就睡在我的身旁,微微打着鼾,但手中的蒲扇竟还在轻摆,我稍稍一动,外婆的手立刻加快节奏……
在那童年的夏夜,大大的蒲扇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美妙的弧线,袅袅的蒲叶香萦绕在鼻尖。外婆用手中的蒲扇,把夏日的凉意收集起来,织成一张舒适的网。我趴在外婆的腿上,任凭这柔和、清爽的网把我包围,嗅嗅鼻子,夏天特有的味道氤氲其中。
那把草黄的旧蒲扇,扇叶上有道道褶皱,好似外婆额头上沧桑的皱纹。而蒲扇带给我的沁人凉意的背后,是外婆不知疲倦的爱。
我的家乡是水乡,蒲是我们那里极为寻常且又重要的植物,家里很多的家私都和蒲有关,像蒲席、蒲团、蒲帘、蒲垫等。但对年幼的我来说,蒲扇则更具吸引力。
蒲扇不仅可以扇风,还可以驱散蚊虫;再说,拿着蒲扇,轻摇着,很像电影里的文人,风度翩翩啊。父亲说,我还小,别人的蒲扇都是自己编织的,要拥有它,自己就要付出劳动。这,我当然知道,我们这里谁不会编织呢?
白天,我就缠着妈妈,说学编织蒲扇。妈妈没办法,就开始教我。还别说,我学的也还不赖。经过几天的学习,我终于学会了。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终于编织成了一把蒲扇。父亲很高兴,他又手把手地教我给蒲扇包边,用一小截细长的竹片插进蒲扇里做骨架,作手柄。我拿着自己编织的蒲扇轻摇着,四处溜达着,蒲的清香便开始飘溢出来,如同我激动的心情。
夏夜,萤火虫是孩子眼里的玩物,用蒲扇扑打萤火虫是一种娱乐。明亮的月播洒着清辉,树木、房屋、柴草堆等像是沉浸在水里,知趣的鸣蝉也会唱着夏天的情歌,像是给玩耍的孩子们助兴。我们拿着蒲扇满村跑,追打着一闪一灭的萤火虫,我们干净而甜美的笑声把乡村的夜装饰得更加淳朴,更加迷人。
但更多的时候,我愿意和父亲一起躺在铺在堂屋地上的一张蒲席上,父子二人一人一把蒲扇,慢慢地轻摇着。或许是我的偷懒,也或许是我的力气不足,我干脆放下蒲扇,由父亲为我扇凉。望着从门外走进来的月光,我没有了睡意,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也不顾自己的疲倦,为我渲染起另一个天地:武松、岳飞、嫦娥、孙悟空……,在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述中,我额头上的汗渐渐不见了踪影,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和激动。夏夜,躺在父亲身边,蒲扇轻摇,真是一种享受!
快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夏夜里,我常常和父亲坐在庭院的一棵槐树下纳凉。父亲和我手里都拿着蒲扇轻摇着。父亲说,蒲浑身是宝啊,蒲芒可以入药,青蒲可用来编织蒲包,很嫩很嫩的蒲根是餐桌上的美味,还有蒲棒,在夏季里点燃,更是驱蚊祛虫的好材料。我很是惊讶,生长在沟渠、池塘、湖荡里的青蒲,很寻常,很不起眼,但竟然有如此多的作用。
父亲笑了,他轻摇着蒲扇,慢条斯理地说,是啊,很普通、很寻常的事物,照样可以发挥出巨大的功效。我似懂非懂,享受着父亲摇蒲扇的凉风,望着悬在树顶上空的月,望着在我们周围飞舞的萤火虫,望着蹲坐在角落里的小黄狗,我笑了……
蒲扇轻摇,我茁壮成长,而父亲则在蒲扇轻摇中慢慢老去。大学毕业那一年的大暑天,父亲晒衣服、棉被等,竟然还有我编织的那把蒲扇,我惊讶不已。我用的那把蒲扇连我都已忘记了,还以为被当作柴火了,谁知父亲竟然替我收藏着,我想,父亲收藏的是我的童年,收藏的是岁月的过往。想起父亲种种的辛劳,我的眼睛竟一片蒙眬……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再次读着《诗经》里的句子,想起了手拿蒲扇的父亲和我一起纳凉的情景,我又一次沉醉在蒲扇轻摇的时光里,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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