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语言欣赏

2025-04-23 版权声明 我要投稿

张爱玲小说语言欣赏(推荐6篇)

张爱玲小说语言欣赏 篇1

一、小说迷醉于对细节的精致描述

在张爱玲看来,人活着,只有那些或转瞬即逝或长久留存的情感体验、心理变化和感觉印象才能证明一个人的存在。所以她说:“我只写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所以,为了抓住“能证实自己的存在”的“最真实的,最基本的那一点东西”,张爱玲打开她所有的感官,敏锐地捕捉着对声色、光影、触觉和味道转瞬即逝的感觉以及那些细碎琐屑的细节,并把它们精致地表达出来。与张爱玲小说中的人和事相比,这些对细密的感觉和体验的表达更像一条暗河,静静地在所有的作品中流淌。

她写服饰,从不会忘记精确地描述颜色之外还会涉及质地和款式;她写三十年前的月亮,写“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她写卖豆腐花的吆喝声漫长的尾音:“花……呕!花……呕!”她写聂传庆,竟然能写到他嘴里衔着那张车票的桃红色以及聂传庆眼中朱家“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她写在“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的下面,曹七巧看见“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季泽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她写“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未识”的书箱,写“堆花红砖大柱支着”的巍峨的拱门;也写白流苏与范柳原接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吻时,后背抵着镜子的凉。

然而这条感觉的河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特质。张爱玲把她对这些感觉、细节的近乎痴迷的兴趣以及表达的智慧,注入了这条河流。于是这些细节和感觉散发着幽微的、机巧的光,像一个个湿润发亮的眼睛,点缀在阅读的道路两旁,生动地眨着眼皮,打量着吸引着过往的行人。这样,我们才在她的创作中透过具体的、哪怕是琐屑的生活细节看到更为普遍的人的意义,在她的笔触中体会到穿透历史时空的尖锐力量。

二、小说具有卓越的修辞能力

张爱玲的比喻,依据本体与喻体的相似性建立起复杂交织的对应关联,借助读者怕审美积淀,通过暗示、引发人联想的方式,使整个意蕴显示出超乎寻常的丰富性。如《金锁记》中对曹七巧的描写:

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第一层:人与蝴蝶。人像蝴蝶,美丽而薄命;蝴蝶像人,有生命的灵性且富有情感。把这两个意象联系起来,喻示着充满灵性和情感的生命的悲剧性。

第二层:蝴蝶与标本。蝴蝶失去了鲜活的血液和跃动的生命力,成了一副美丽的躯壳。其中暗含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被残害的悲惨过程。

第三层:加了玻璃罩子的蝴蝶标本。只是一个供人观看的展览品,最多能博得观者的一声叹息或者同情,然而生命被虐杀的痛楚、所随的孤独、寂寞与无奈以及被展览的屈辱,没有任何人真正了解,其中暗含自由与被囚禁剧烈冲突的暗示。

第四层:把她钉在门上,这是血淋淋地虐杀生命的场景,想象可以帮助我们呈现行刑的残忍、冷酷以及生命的极度痛苦。再如《茉莉香片》中对冯碧落的描写::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第一层:人与鸟。与上例第一层相似,但此处更强调生命的自由、松弛与欢快(鸟与蝴蝶在人们的审美积淀中是有区别的,“笼中鸟”是相当古老的意象)。

第二层:人与笼子里的鸟。强化第一层,同时在渴望自由的心灵与囚禁的生命之间形成巨大的审美张力。

第三层:人不是笼子里的鸟,是屏风上的鸟。“不是”的.否定决非对上两层意义的否定,而是又一层的强化。通过对“笼子里的鸟”与“屏风上的鸟”的对比,彻底埋葬希望,更深刻地感受到绝望。

第四层: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至少包含上例中的四层含义。此外,还有生命的富丽与空虚的暗示。

第五层:久了,暗了,霉了,死了。与上例中的“钉”和本例中的“绣”类似,但着重强调生命被一点一滴挤压直至最后干涸的过程。

第六层: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这是对生命最彻底、最深层的悲哀。同时,这句话反过来的意思是一直活在屏风上,这是又一次对生命痛苦的强化,至此达到顶峰。

不用再多说这样的修辞对于人物的作用,读到这样的语句,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层一层的含义,就如同一枚亮闪闪的钢针,一针一针,把这只蝴蝶和这只白鸟刺在你心上,刻骨铭心。而对人生最彻底的悲戚就让张爱玲冷冷地层层撕破,透彻骨髓的寒意一下子铺展开来。

有时她也并不用这种修辞技巧,简单直接的表达同样体现着强烈的现实感。无论景物还是人物,都能让人感到如在眼前。比如那个三十年前的月亮,“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比如曹七巧脸上的那滴泪,“由它挂在肋上,渐渐自己干了”。三十年中戴着“黄金的枷”的七巧,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真心,于是在临终前的回首中,那些渴求就像她那一滴泪自己干了,这中间的心路历程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那些景与物的颜色、形状、变化,那些人的呼吸、目光、心跳或心碎的声音,当这些语言进入我们的眼睛,我们无法不为一个个由心理、情感、欲望和感觉交织而成的敏感、丰富的内心世界而惊异和叹息。

三、在古典化的语言风格中传达着现代主题

无论张爱玲用怎样的语言,用怎样的技巧,文字的表达效果总能达到极致,闪烁着智慧的灵性,充溢着非凡的创造力。有时,看似一种简单的景物或动作描写,实际却蕴含着人物深刻的心理变化,甚至通过这种心理,人们可以一下抓到人物的本质。当曹七巧在“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的窗前,看季泽在弄堂里向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是写风,是写七巧的目光,还是写季泽的外形动用?都是,又都不是,谁也明白那鸽子是七巧对季泽飞腾的爱恋,这爱欲竟描绘得如此舒展翻飞,甚至有点心神摇荡,而这爱欲也正是七巧一生的生命密码。这个场景也许会让曹七巧刻骨铭心,而这个比喻也会让读者难以忘怀。

如果说在题材处理和人物形象的描绘上,张爱玲以自己的现代眼光对民族传统的超越还有些隐约,那么在语言运用和表达技巧上则明显得多。我们很容易体会到她审美情趣的古典化。她在叙述语言上尤其是写景状物时体现出对古典意境的追求,比如写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写长安在月夜里吹口琴,“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古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但是在这些充满古典韵味的景与物、比与喻的后面,赫然而立的却是人性的被扭曲与戕害、人生的孤独与痛苦等等现代的主题。在张爱玲那里,对古典审美风格的追求与对现代主题的表现、揭示融合得天衣无缝。她的创作也体现出中国现代文学在民族性与现代性相结合方面而达到了少有的成熟和鲜见的高度。

张爱玲小说的语言个性化变奏探析 篇2

“旷世才女”张爱玲的小说是“既有‘古典小说的根底’,又有‘市井小说的色彩,’”[2]介于新旧雅俗之间。其作品打动人的不仅仅是港沪洋场中的故事和人物,还有她那奇诡的叙事语言。她在强烈的语言本体意识下,对文学语言进行了极富有个性特色的开拓和创新,以独特的女性生存体验和个性视角,对常规语言进行的肆意偏离,突现着能指背后的所指内涵,亮给读者一个又一个的惊奇和惊喜:“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蚤子”(《天才梦》);“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灰尘吊子”(《倾城之恋》);“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连环套》);“宗祯断定,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稀薄、温热,冬天里吹自己的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她整个的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红玫瑰与白玫瑰》)等等。这些语言冷峻而又险奇、鲜活而又生僻,透露出空灵,充满着智慧,在虚实相衬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境界。

一、在单个词语或短语选择使用上,对语言元素进行主观随意的变异处理

1、注重动词的安置、选用

张爱玲常常以超常思维和独特视角,破除封闭的、惯性的思维模式,跨越毫不相干的两个或多个语用范畴,强制性地使用动词移用的方式,刻意制造反常态的语言表达来获得神形俱佳的表达效果和审美愉悦。

“她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一下” (《连环套》);

“他坐在那里像一座山,……他把自己铺排在太师椅上,脚踏棉靴,八字式搁着”。

例一中写人们之间是没有真情的,母亲对孩子只在其腮上“啄”一下,把写动物的词汇移植过来写人,让读者感受到人与人关系的浅淡。例二中“铺排”一词活写出处于一切放松状态的无所顾忌无所忧虑的心态,形象而生动。类似的还有:微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乔琪)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沉香屑——第一炉香》)手臂与牛奶两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唯有“白”是相似的,但这样美妙的描写既以视觉让读者感受到乔琪的色迷心窍,蠢蠢欲动的形象,又表现了薇龙的竭力自持却又虚荣不能自拔的心态。

2、刻意扭曲词语稳定的固有意义增加语义的模糊性与朦胧感

张爱玲创作中,常刻意扭曲词语稳定的固有意义,打破常规逻辑,使词语在语义系统中的固有意义与改造义互相浸染,增加语义的模糊性与朦胧感。

《创世纪》中的全少奶奶,年纪不到四十,却已操劳忧苦,像个淡白眼睛的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瞧,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桂花蒸•阿小悲秋》)

“长白不敢再娶妻了,只在妓院走走”(《金锁记》)。

“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妈把老太太搬运小楼去了。”(《倾城之恋》)

写人的忙乱“象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写人的无聊,象鸟“东瞧瞧西瞧瞧,这里啄,哪里啄”;“走走”、“搬运”等均打破了事物的常规逻辑,但又从本质上去理解逻辑关系,从而在超越生活逻辑之后,建立起了一种新的语言逻辑关系,使其具有了新的蕴涵和意义,获得了语言表述上的新奇性和陌生化的效果。

张爱玲为使语义模糊,还在以日常用语为主体的口语化表述中,随着充满原生态、神秘、潜意识等多种奇异感觉化的叙述,临时突兀地反常使用某些词语,把固定的日常特定用法和理性意义搁置一旁,把要表达的丰富情绪体验和形象有效地发散出来,新鲜、警目、避免了寻常的俗滥和呆板,而呈现出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如:“她(长安)再年轻些也不过是一棵娇嫩的雪里蕻——盐腌过的”。(《金锁记》);“民国也还是她的世界,畅意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汤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连环套》)等等。

二、比喻修辞的独特性,凸显着主题的表达

语言中的比喻是中国文化内质的一种思维产物,也是体现相似原理的借他物以表现某物的语言方式。比喻往往有三要素:本体、喻体和比喻词 [3]。文学作品中常借比喻来表现丰富的心理内涵。张爱玲是善于用喻的行家,她笔下那些琳琅满目、机智奇巧比喻出神入化,繁多而不流于俗套,奇制胜而富有表现力。其比喻引起不少学者的关注,夏志清说“钱钟书善用巧妙的譬喻,沈从文善写山明水秀的乡村风景;他们在描写方面,可以和张爱玲比拟,但是他们的观察范围,较为狭小”。[4]费勇认为“现代中国作家中……张爱玲的譬喻充满了真正的女性意识,像一个冷静的敏锐的旁观者不经意的诉说” [5],许子东认为“张爱玲与钱钟书在设置譬喻营造意象时,喻体与本体之间的位置关系常常是颠倒的”[6]笔者认为其比喻的独特性还在于打破常规,改变人们固有的审美思维模式,以缜密的观察和突发式的比喻把人物化,诠释着对人的生存状态、悲剧命运和人性本质,使读者从更深层次上领悟到比喻的饱满内涵,拓展了读者“再创造”的审美机理。

1、本体是人而喻体是动物

《茉莉香片》中“她(冯碧落)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鸟,年深日久,羽毛暗了,霉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冯碧落,是一个豪门千金,表面看是为了顾及言子夜的前程和家族名声,为爱情做了牺牲。其实是找了一个理由顺从了封建礼教嫁给了聂介臣。从此比喻中可看出她的自由受到限制,且生活单调使她变得郁郁寡欢。最后“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说明了当时女性对社会的无力反控,女性的社会地位低下,只能像木偶样任人左右。

《花凋》中“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用白色的大蜘蛛来形容即将走完生命的川娥,暗示了主人公川娥的悲剧而短暂的一生,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慢慢的被折磨等死。

类似的还有:《金锁记》中“七巧接连着叫长白为她烧了两个晚上的烟,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爪。”;《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她的手心。”等。

张爱玲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女人喻为鸟、猫、鸡等动物。其实是透射出女性在寂寞中的挣扎与无助,是被关在有形无形的笼子里的鸟,能指背后寓意着女性的动物性本能或宠物性地位 [7],在没落豪门和封建礼教的教条里无法掌控自己的变幻莫测命运。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比喻,悄然而又强劲地鼓动着沉重的、无可奈何的伤感和悲凉,与她苍凉的格调是一致的。

2、把人喻成物品

张爱玲小说常常用已死或没有生命的物品来做喻体,这与她要揭示的苍凉人生是密不可分,相互映衬的。

《鸿鸾禧》中“娄太太戴眼镜,八字眉皱成人字,团白脸,像孩子学大人的样捏成汤团,搓来搓去,搓得不成摸样,手掌心的灰揉进面粉里去,成为较复杂的白了。”把人喻成汤团,可推断出娄太太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没有任何尊严,对家里的事帮不上任何忙。一家人要她怎样就怎样,像“汤团”被搓来搓去。

《金锁记》中“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棉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长安和长白被喻成“纸糊的人”,暗喻着在七巧变态的掌控中长大的儿女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生命,活着如同死去。

此类比喻还很多,如《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在细雨迷朦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花凋》中“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有点灯的灯塔”、“郑先生是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提到这个,振保脸上就出现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脸拉杂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条”。

把无用人喻为药瓶、孩尸、拖把上的破布条、灯塔等日常生活中的琐屑事物,在这苍白的瞬间,诠释了那沉寂在文字背后的深刻。张爱玲深深感到在男性的符号系统中,女性只是空洞的能指,她们空有形象而不具备肉身,支离破碎的女性自我被淹没于无符号的混沌大海中。张爱玲认清女性的空洞后以女人虚幻性的“在场”说明女人在历史上的“缺席”,女人的在场常只是徒具表象、躯壳、外表,而不具备真正的生命。女性意识画家苏珊•布勒在其《梅农的姊妹》的注释中说“我觉得更像是一系列的活动而不是一个不可渗透的物质单位,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不是一个容器” [8]。女人不是容器也不是死物,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常常被视为容器或死物,这种自我否定,体现着作者以空洞反空洞的策略。

3、把人喻成植物

张爱玲作品把人喻成植物的比喻也堪称一绝,且用得最多的是“花”。

“也许每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红玫瑰与白玫瑰》)

“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封锁》)

“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沉香屑——第一炉香》)

“川嫦是一个稀有美丽的女子……十九岁毕业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花雕》)

玫瑰素来是爱情的象征,作者借白玫瑰的圣洁、苍白来隐喻妻子;而红玫瑰的热烈、风骚则隐喻情人。文中讲述佟振保在经历着和演绎着红玫瑰和白玫瑰之间的故事中,在世俗和功利的进攻下,委缩了。这比喻一针见血地赤裸裸的展现出他灵魂深处的卑鄙、冷酷、自私、变态和好色,露出了人性中最肮脏的部分。而例二是宗桢对翠远的印象,牡丹是高贵的,在宗桢眼中的翠远无疑是美丽的。由于封锁,恰好给了他们一个与日常生活隔离的环境,利用这个机会摆脱了贫乏的现实生活,从而释放出压抑已久的欲望。可封锁毕竟是短暂的,他们还得回到现实生活中去,一段“出轨”的生活中遭遇的一段意外仍然是可悲的。例三是在隐喻乔琪和薇龙的爱情如烟火一样,瞬间既逝。陈思和认为“张爱玲看不到世俗生活中的爱,……她笔下的爱本身就是一刹那的,有时候甚至虚幻的像假象。爱情本来就是说不清的,因而她往往把人定格在那一刻。”[9]在这里“花”是空洞的能指,花看来好像是具备生命的象征,实则是加在女人身上的符号,是脱离泥土无根的花朵,徒具备了花的表象,而失去了植物野性的生命力,可见女人是不被理解的。

总之,张爱玲以她独特的视觉对人生加以透视和审美观照,在表达过程中利用语法、修辞等手段打破语言本身的习惯性修饰和组合的形式,活用词性和搭配词语,造成生僻的陌生化的艺术语言表述。而在修辞中常选用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为喻体,但作者的用意并不仅仅在于本体和喻体在外在形象上的相似,而注重二者之间深层内涵中的神似,形成了活泼新颖而不流于生涩的特点。这些陌生词汇和比喻已融入了作者对生命的体验、对生存的感悟,表现出强烈的悲剧意识和荒凉情绪,扩大了其语言的张力。从而将人们所熟知的习以为常的期待出现的情景以充满个性的思维特色和形式,创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语言形式来揭示语言背后的另一层涵义,为给读者打开了一道看人生、看世界的窗口。

注:文中所举作品均见于金宏达 于青:张爱玲文集(第1-4卷)[M].安幑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1][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P27

[2]温儒敏、赵祖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 P139

[3]童庆炳、程正民编:文艺心理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P193

[4]夏志清著.刘绍铭译:中国现代小说史[M].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 P403

[5]费勇:张爱玲传奇[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 P132

[6]许子东:物化苍凉——张爱玲意象技巧初探[A].刘绍铭、梁秉均、许之东编:再读张爱玲[A].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 P168

[7]周芬伶:艳异——张爱玲与中国文学[M].中国华侨出版社. P288

[8]玛丽娜•沃:艺术仔的女性形体[M].孙田庆 刘培玲译.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 P237

张爱玲的小说 篇3

【内容简介】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色·戒》写于1950年,故事发生在抗战期间的上海,一群进步青年为刺杀汉奸特务头子易先生,派出最漂亮的女子王佳芝实施“美人计”。但在刺杀就要得手之际,剧情却戏剧性地发生逆转——王佳芝在老易为她买钻戒的过程中深受感动而改变初衷。

这部小说深得张爱玲的喜爱,她虽然在1950年就完成书稿,但是却经过近30年不断修改,直到1978年才将这篇小说和其他两个小故事《相见欢》、《浮花浪蕊》结集成《惘然记》出版。张爱玲在卷首语写道:“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三十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左右首两个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的时装。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么粗的金锁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许还是受重庆的影响,觉得黑大氅最庄严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穿她那件一口钟,也仍旧“坐如钟”,发福了,她跟佳芝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那时候夫妇俩跟着汪精卫从重庆出来,在香港耽搁了些时。跟汪精卫的人,曾仲鸣已经在河内被暗杀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简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东西。抗战后方与沦陷区都缺货,到了这购物的天堂,总不能入宝山空手回。经人介绍了这位麦太太陪她买东西,本地人内行,香港连大公司都要讨价还价的,不会讲广东话也吃亏。他们麦先生是进出口商,生意人喜欢结交官场,把易太太招待得无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变后香港陷落,麦先生的生意停顿了,佳芝也跑起单帮来,贴补家用,带了些手表西药香水丝袜到上海来卖。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们家。

“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易太太告诉黑斗篷之一。

“哦。”

“马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另一个黑斗篷说。

牌声劈啪中,马太太只咕哝了一声“有个亲戚家有点事”。

易太太笑道:“答应请客,赖不掉的。躲起来了。”

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因为自从她来了,一切以她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请客,这两天她一个人独赢,”易太太又告诉马太太。“碰见小李跟他太太,叫他们坐过来,小李说他们请的客还没到。我说廖太太请客难得的,你们好意思不赏光?刚巧碰上小李大请客,来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还是挤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后。我说还是我叫的条子漂亮!

她说老都老了,还吃我的豆腐。我说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嗳哟,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红了。”

大家都笑。

“是哪个说的?那回易先生过生日,不是就说麻姑献寿哩!”马太太说。

易太太还在向马太太报道这两天的新闻,易先生进来了,跟三个女客点头招呼。

“你们今天上场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房间那头整个一面墙上都挂着土黄厚呢窗帘,上面印有特大的砖红凤尾草图案,一根根横斜着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们也有。西方最近兴出来的假落地大窗的窗帘,在战时上海因为舶来品窗帘料子缺货,这样整大匹用上去,又还要对花,确是豪举。人像映在那大人国的凤尾草上,更显得他矮小。穿着灰色西装,生得苍白清秀,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据说也是主贵的。

“马太太你这只几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来过了,有只五克拉的,光头还不及

你这只。”易太太说。

马太太道:“都说品芬的东西比外头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门来,不过好在方便,又可以留着多看两天。品芬的东西有时候倒是外头没有的。上次那只火油钻,不肯买给我。”说着白了易先生一眼。“现在该要多少钱了?火油钻没毛病的,涨到十几两、几十两金子一克拉,品芬还说火油钻粉红钻都是有价无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钻石’墨,也是石头,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动了。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买还要听你这些话!”说着打出一张五筒,马太太对面的黑斗篷啪啦摊下牌来,顿时一片笑叹怨尤声,方剪断话锋。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乱里向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两个黑斗篷一眼,还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赔出筹码,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忽道:“该死我这记性!约了三点钟谈生意,会忘得干干净净。怎么办,易先生先替我打两圈,马上回来。”

易太太叫将起来道:“不行!哪有这样的?早又不说,不作兴的。”

“我还正想着手风转了。”刚胡了一牌的黑斗篷呻吟着说。

“除非找廖太太来。去打个电话给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来了再走。”

“易先生替我打着。”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了,约了个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点事,过天陪你们打通宵。”易先生说。

“这王佳芝最坏了!”易太太喜欢连名带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学的称呼。“这回非要罚你。请客请客!”

“哪有行客请坐客的?”马太太说。“麦太太到上海来是客。”

“易太太都说了。要你护着!”另一个黑斗篷说。

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请客,”佳芝说。“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请客没有你。”

“易先生帮帮忙,帮帮忙!三缺一伤阴骘的。先打着,马太太这就去打电话找搭子。”

“我是真有点事,”说起正事,他马上声音一低,只咕哝了一声。“待会还有人来。”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会有工夫,”马太太说。

是马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她神经过敏?佳芝心里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气,也甚至于马太太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两句。也难说,再深沉的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

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她还在跟易太太讨价还价,他已经走开了。她费尽唇舌才得脱身,回到自己卧室里,也没换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佣已经来回说车在门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机开到一家咖啡馆,下了车便打发他回去。

时间还早,咖啡馆没什么人,点着一对对杏子红百折绸罩壁灯,地方很大,都是小圆桌子,暗花细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厅模样。她到柜台上去打电话,铃声响了四次就挂断了再打,怕柜台上的人觉得奇怪,喃喃说了声:“可会拨错了号码?”

是约定的暗号。这次有人接听。

“喂?”

还好,是邝裕民的声音。就连这时候她也还有点怕是梁闰生,尽管他很识相,总让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买东西,不过时间没一定。”

“好,没关系。反正我们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霞飞路。”

“好,那么就是这样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

“没什么了。”

“马上就去也说不定。”

“来得及,没问题。好,待会见。”

她挂断了,出来叫三轮车。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也许应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借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上两次就是在公寓见面,两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进了集中营。但是那反而更难下手了——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要来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不然预先约定也会临时有事,来不成。打电话给他又难,他太太看得紧,几个办公处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没有,只要有人知道就会坏事,打小报告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

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第二次时间更逼促,就没提起。当然不会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没想起来,倒要她去绕着弯子提醒他,岂不太失身份,煞风景?换了另一个男人,当然是这情形。他这样的老奸巨滑,决不会认为她这么个少奶奶会看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子。

不是为钱反而可疑。而且首饰向来是女太太们的一个弱点。她不是出来跑单帮吗,顺便捞点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于他,因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点会面,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车子来接她,倒是准时到的。今天等这么久,想必是他自己来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里见面,一到了那里,再出来就又难了。除非本来预备在那里吃晚饭,闹到半夜才走——但是就连第一次也没在那里吃饭。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妓一样。

她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补了点粉。迟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来。还不是新鲜劲一过,不拿她当桩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对面卡位上有个中装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个人,在那里看报。比她来得早,不会是跟踪她。估量不出她是什么路道?戴的首饰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电影话剧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课,上课下课挤得黑压压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过,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使人愤慨。虽然同学多数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学生的心情。有这么几个最谈得来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汪精卫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妇俩与陈公博等都是广东人,有个副官与邝裕民是小同乡。邝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说是学生,大都是学生最激烈,他们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还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没有国家思想。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

几个人里面只有黄磊家里有钱,所以是他奔走筹款,租房子,借车子,借行头。只有他会开车,因此由他充当司机。

欧阳灵文做麦先生。邝裕民算是表弟,陪着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带他们去接易太太出来买东西。邝裕民就没下车,车子先送他与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开她们俩到中环。

易先生她见过几次,都不过点头招呼。这天第一次坐下来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过不敢冒昧。她自从十二三岁就有人追求,她有数。虽然他这时期十分小心谨慎,也实在别狠了,蛰居无聊,心事重,又无法排遣,连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馆随时要找他有事。共事的两对夫妇合赁了一幢旧楼,至多关起门来打打小麻将。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买的好几套西装料子,预备先做两套。佳芝介绍一家服装店,是他们的熟裁缝。“不过现在是旺季,忙着做游客生意,能够一拖几个月,这样好了,易先生几时有空,易太太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带他来。老主顾了,他不好意思不赶一赶。”临走丢下她的电话号码,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会抄了去,过两天找个借口打电话来探探口气,在办公时间内,麦先生不在家的时候。

那天晚上微雨,黄磊开车接她回来,一同上楼,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但是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声有点耳熟。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们早就背后讨论过。

“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闰生一个人有性经验,”

赖秀金告诉她。除她之外只有赖秀金一个女生。

偏偏是梁闰生!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

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彩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兼邀她夫妇俩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划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济,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辞。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仿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民联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枪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箱。

她捡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她一扭身伏在车窗上往外看,免得又开过了。车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方才大转弯折回。又一个U形大转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橱窗里空无一物,招牌上虽有英文“珠宝商”字样,也看不出是珠宝店。

他转告司机停下,下了车跟在她后面进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个头。不然也就不穿这么高的跟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游进玻璃门。

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堂虽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石都是宝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梨形红宝石耳坠子,上面碎钻拼成的叶子丢了一粒钻。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说。

她问了多少钱,几时有,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说,总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译。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钻戒?”

她轻声问。

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楼。

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一进门左首墙上挂着长短不齐两只镜子,镜面画着五彩花鸟,金字题款:“鹏程万里巴达先生开业志喜陈茂坤敬贺”,都是人送的。还有一只

横额式大镜,上画彩凤牡丹。阁楼屋顶坡斜,板壁上没处挂,倚在墙根。

前面沿着乌木栏杆放着张书桌,桌上有电话,点着台灯。

旁边有只茶几搁打字机,罩着旧漆布套子。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

“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开一只古旧的绿毯面小矮保险箱。

这哪像个珠宝店的气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点不好意思。听说现在有些店不过是个幌子,就靠囤积或是做黑市金钞。吴选中这爿店总是为了地段,离凯司令又近。刚才上楼的时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时候真是瓮中捉鳖——他又绅士派,在楼梯上走在她前面,一踏进店堂,旁边就是柜台。柜台前的两个顾客正好拦住去路。不过两个男人选购廉价宝石袖扣领针,与送女朋友的小礼物,不能斟酌过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准时间,不能进来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机坐在车子里,会起疑。要一进来就进来,顶多在皮货店看看橱窗,在车子背后好两丈处,隔了一家门面。

她坐在书桌边,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望楼下,只看得见橱窗,玻璃架都空着,窗明几净,连霓虹光管都没装,窗外人行道边停着汽车,看得见车身下缘。

两个男人一块来买东西,也许有点触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机的注意,甚至于他在阁楼上看见了也犯疑心,俄延着不下来。略一僵持就不对了。想必他们不会进来,还是在门口拦截。那就更难扣准时间了,又不能跑过来,跑步声马上会唤起司机的注意。——只带一个司机,可能兼任保镖。

也许两个人分布两边,一个带着赖秀金在贴隔壁绿屋夫人门前看橱窗。女孩子看中了买不起的时装,那是随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烦,尽可以背对着橱窗东张西望。

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过,明知不关她事,不要她管。这时候因为不知道下一步怎样,在这小楼上难免觉得是高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两条腿都有点虚软。

那店员已经下去了。

东家伙计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脸的一脸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睑睡沉沉半合着,个子也不高,却十分壮硕,看来是个两用的店伙兼警卫。柜台位置这么后,橱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抢——晚上有铁条拉门。那也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就怕不过是黄金美钞银洋。

却见那店主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边也凑近了些来看。

那店主见他二人毫无反应,也没摘下一只来看看,便又送回保险箱道:“我还有这只。”这只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是粉红钻石,有豌豆大。

不是说粉红钻也是有价无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释重负。

看不出这爿店,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广东到上海,成了“大乡里”。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里不信,因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异,被他看出来。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复去细看。在这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

“六克拉。戴上试试。”那店主说。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他们只管自己细声谈笑。她是内地学校出身,虽然广州开商埠最早,并不像香港的书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说英语的时候总是声音极低。这印度老板见言语不大通,把生意经都免了。三言两语讲妥价钱,十一根大条子,明天送来,份量不足照补,多了找还。

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这样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谭里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点担心。他们大概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她从舞台经验上知道,就是台词占的时间最多。

“要他开个单子吧?”她说。想必明天总是预备派人来,送条子领货。

店主已经在开单据。戒指也脱下来还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起。

她轻声笑道:“现在都是条子。连定钱都不要。”

“还好不要,我出来从来不带钱。”

她跟他们混了这些时,也知道总是副官付帐,特权阶级从来不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今天出来当然没带副官,为了保密。

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动的。

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据说是民国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学者说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晓得他替中国人多妻辩护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学者说得出那样下作的话。她也不相信那话。除非是说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是风流寡妇。像她自己,不是本来讨厌梁闰生,只有更讨厌他?

当然那也许不同。梁闰生一直讨人嫌惯了,没自信心,而且一向见了她自惭形秽,有点怕她。

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

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回到他家里,又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他们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只够忙着吃颗安眠的药,好好地睡一觉了。邝裕民给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万一上午有什么事发生,需要脑子清醒点。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是从来不闹失眠症的人。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动,只别过身去看楼下。漆布砖上哒哒哒一阵皮鞋声,他已经冲入视线内,一推门,炮弹似地直射出去。店员紧跟在后面出现,她正担心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会拉拉扯扯,问是怎么回事,耽搁几秒钟也会误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车份上,并没拦阻,只站在门口观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门。只听见汽车吱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砰!关上车门——还是枪击?——横冲直撞开走了。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

她定了定神。没听见枪声。

一松了口气,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来,点点头笑道:“明天。”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

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刚才讲价钱的时候太爽快了也是一个原因。她匆匆下楼,那店员见她也下来了,顿了顿没说什么。她在门口却听见里面楼上楼下喊话。

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情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她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时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一辆辆三轮驰过,就是没有空车。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后来辆木炭汽车,一刹车开了车门,伸出手来把她拖上车去。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日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愚园路,”她上了车说。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看这王佳芝,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

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气好,说好了明天请客。”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赢了不是答应请客,到现在还是空头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另一个黑斗篷说。

他只是微笑。女佣倒了茶来,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肉跳的。

明天记着叫他们把帘子拆了。不过他太太一定不肯,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肯白搁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学生。他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跟他一块等着下手的一个小子看见他掏香烟掏出票根来,仍旧收好。预先讲好了,接应的车子不要管他,想必总是一个人溜回电影院了。那些浑小子经不起讯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揿灭了香烟,抿了口茶,还太烫。早点睡——太累了一时松弛不下来,睡意毫无。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等信,连晚饭都没好好地吃。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奸,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请客请客!”三个黑斗篷越闹越凶,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应的!”

易太太笑道:“马太太不也答应请客,几天没来就不提了。”

马太太笑道:“太太来救驾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请是不请?”

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她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看来还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情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谍网,正在调查,又得到消息说宪兵队也风闻,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动,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碍。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闹。

“易先生请客请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归太太的,说好了明天请。”

“晓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说哪天有空吧,过了明天哪天都好。”

“请客请各!请吃来喜饭店。”

“来喜饭店就是吃个拼盆。”

“嗳,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还是蜀腴——昨天马太太没去。”

“我说还是九如,好久没去了。”

“那天杨太太请客不是九如?”

“那天没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们不会点菜。”

“吃来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诉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张爱玲小说经典句子 篇4

2) 硕达无比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栓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3) 酒在肚子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

4) 男人彻底懂得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5) 善良的人永远是受苦的,那忧苦的重担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因此只有忍耐。

6) 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7) 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

8) 小小的忧愁和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

9) 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10) 无用的女人是最最厉害的女人。

11)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象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12) 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13) 幸福真的不远,几乎触手可得,却生生擦肩而过。

14) 人生可以讽刺到,明知道这是一场戏,却依然演的如此逼真,演到尽头。

15) 或许这世上,每一段爱情,初见时都冰洁如水,散场时则落木潇潇。

16) 在人生的路上,有一条路每个人都非走不可,那就是年轻时候的弯路。不摔跟头,不碰壁,不碰个头破血流,怎能练出钢筋铁骨,又怎能长大呢?

17) 我们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18) 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

19) 爱情和人品没多大关系,从前有个女同事跟我说她喜欢射雕里的杨康,不喜欢郭靖,我很惊奇,爱坏恨好?后来想想,也没什么,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是不对。可他对爱情却很执着,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享有爱情?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例子,古惑仔也有古惑仔的爱情。

张爱玲小说读后感 篇5

很早以前就听过看过张爱玲的这段关于爱情的经典描述: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之前一直把这段话理解为缘分是个奇迹,“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遇到你所要遇见的人,这需要多少巧合,需要多少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那个人,两人心照不宣,轻轻问一声:“你也在这里吗?”多唯美的画面!

今天心血来潮阅读了全文,才发现自己的理解大错特错。爱情需要缘分,更需要争取。时间对了,在春天的晚上,人也对了,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子,住对门的年轻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轻轻地问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奈何女子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了。后来女子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个青年。我想她是后悔的吧,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接年青人的话,就算是回一句“是呀,我也在这里”也好。如果她当时回应了年青人,可能结果就会不一样吧,也许她现在过着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就算是于千万人中,于千万年之中,在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但那又怎么样呢?照样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鼓起勇气轻轻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然后静静等着那个人的回应。我想张爱玲的这段话的重点不是前半段,不是为了感叹缘分的难得,而是想表达她对这对年青的男女有缘无分的惋惜,更想告诉俗世中的男女,如果在对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一定要抓住机会,别让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阻挡住爱情敲门的手!

张爱玲自白小说爱恨胡兰成 篇6

2009年2月24日,张爱玲挚友宋淇之子宋以朗,携着张爱玲从未发表的15万字小说《小团圆》在台北市皇冠出版社首度公开,33年前宋淇看过手稿后建议张爱玲暂时不要出版,因为台湾一直是张爱玲小说最大的市场,小说中仍涉及的许多当事人都还在台湾。

宋以朗继承父亲宋淇,成为张爱玲遗产的执行人。这位统计学博士分析了他父亲在1976年反对出版的理由,先是当时张爱玲在台湾的偶像地位,《小团圆》会让人将她与汉奸联想、有政治不正确的疑虑;而20世纪80年代则是因胡兰成仍在世,怕引起纷争及炒作,一直到1995年,张爱玲在洛杉矶寓所去世,当时还没有决定要销毁还是出版,而当时宋淇健康状况也每况愈下,到1996年也离开人世。

宋淇的妻子邝文美当时成为张爱玲文学遗产的继承人,根据宋以朗的描述,母亲是一个很不喜欢接触外界的人,作为张爱玲的手稿管理者,她知道自己做的任何决定可能都要面对大众媒体,最后她选择了“什么都不做”,一直到2006年去世,这部小说都没有动静。

数易其稿

争取出版

“我发现了姐姐在美国的两个小孩也都不会看中文,所以,如果我们这一代没有处理,下一代也没有办法。”宋以朗必须面对现实,2006年之后近两年时间内,读完了宋淇和张爱玲之间通信的40多万字,及《小团圆》的600页手稿,他发现虽然张爱玲曾要求父亲销毁原稿,但1993,1994年间,仍多次与父亲宋淇讨论修改书中内容,将女主角的作家身份改为学医、研究戏剧等等,证明她很珍视并也仍想出版此书,但改造工程太大而做罢,“我如果销毁,就太可惜了。”宋以朗叹喟。

之所以取名《小团圆》,一般认为是因20世纪50年代张爱玲为自己的前程卜卦时,曾得签诗“但得铜仪逢朔望,东西相对两团圆”而得书名灵感,但《小团圆》结局并不团圆,作家苏伟贞指出,这也算是张爱玲对中国戏曲中三妻四妾“大团圆”式结局的嘲讽吧!

张曾阻止朱西宁写传记

事实上这本书在1975年到1976年间张爱玲以10个月时间写作完成,也和感情洁癖与捍卫有关。诚如皇冠出版《小团圆》书中披露了张爱玲与宋淇部分书信往来,信中称“无赖人”通过“小同乡”陈立夫到台湾工作,原来是听说了1974年胡兰成来到台湾。后来胡兰成与作家朱西宁结为好友,朱西宁写信告知张爱玲,他计划根据胡兰成的描述,着手撰写张爱玲传记。于是张爱玲马上进行“危机处理”:一边回信请朱不要动笔,一边准备自己来着手“自传”,也就是后来的《小团圆》,但两本张爱玲传记,当时也都没出版。

《小团圆》中的女主角九莉,就像张爱玲出身于新旧世代交接时的传统家庭、在修道院女中求学。之后九莉爱上被指称为“汉奸”的有妇之夫邵之雍,也让人联想她和胡兰成的恋情。而作家苏伟贞则指出书中的另一位情人“燕山”,应是与张爱玲合作《不了情》等电影的导演桑弧。

张爱玲自述:“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存在。”对于《小团圆》这部小说女主角九莉,宋淇则直接了当地表示是个“不值得同情的女人”。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宋淇在张爱玲最艰困的时光,则伸出了援手。

宋淇就是台湾学生熟知的“林以亮”,这位江浙戏剧名家宋春舫之子,是华文创作文学批评、《红楼梦》翻译之先驱,1949年移居香港。张爱玲到香港时,宋淇正担任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他曾为美国新闻处负责许多翻译的工作,就介绍给张爱玲来完成,包括爱默森文集、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断头骑士》等等,双方也建立了坚实的情谊。

后来20世纪60年代张爱玲赴美之后,也曾以英文撰写23万字的自传性小说《易书》(Book of Change),却因找不到出版社作罢,《小团圆》便有部分是直接来自《易书》。宋以朗分析,张爱玲的作品包括《私语》、《烬余录》及《对照记》等,被指为张爱玲自传性质小说,却不足与《小团圆》相提并论。

不可相提并论的原因,是因为《小团圆》有更多“自白”(confession)的性质,文学评论家、曾为张爱玲经典全集撰4万字长序的南方朔就指出,自白式小说和“自传式”的小说不同,在于“自传”可能交代太多的时地物的外在因素,但“自白式小说”呈现更多的内心孤寂和意象,待读者深入体会探访,从上世纪50年代起,波士顿就出现许多“自白式小说”作家,延展了文学创作的景深和幽亮空间。

南方朔指出,对一个文学评论家来说《小团圆》的出现“太令人兴奋了”,书中信手拈来的章节,都可以还原张爱玲过去的小说中使用的意象和场景片断来源,甚至张爱玲对于情境敏感度到写作的词汇发展,南方朔发现张爱玲首度用“笑憎”来形容自己对于感情对手的感受和觉悟,也帮助张爱玲的创造力再度升华。

《小团圆》里俯拾皆是这样的例子,包括张爱玲的家族关系和人物原形都可以找到“对号入座”的位子,而张爱玲只花了10个月便写成《小团圆》,书中情节出现零乱颠倒之处,南方朔认为,正是因为“赶”,张爱玲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让这本书更贴近她内心的幽微处,“这本书为张学研究又开启了一个藏宝箱”,南方朔预言,未来几年“张学热”又将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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