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散文(精选8篇)
寒冷也是一种温暖
在北方,一年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在寒冷时刻,让人觉得新年是打着响亮的喷嚏登场的,又是带着受了风寒的咳嗽声离去的。但在这喷嚏和咳嗽声之间,还是夹杂着春风温柔的吟唱,夹杂着夏雨滋润万物的淅沥之音和秋日田野上农人们收获的笑声。
故乡是我每年必须要住一段时日的地方。在那里,生活因寂静、单纯而显得格外有韵致。八月,我回到那里。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打开 窗,看青山,呼吸着从山野间吹拂来的清新空气。吃过早饭,我一边喝茶一边写作,或者看书。累了的时候,随便靠在哪里都可以打个盹,养养神。大约是心里松弛 的缘故吧,我在故乡很少失眠。每日黄昏,我会准时去妈妈那里吃晚饭。我怕狗,而小城街上游荡着的威猛的狗很多,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手中往往要攥块石 头。妈妈知道我怕狗,常常在这个时刻来接我回家。家中的菜园到了这时节就是一个蔬菜超市,生有妖娆花纹的油豆角、水晶一样透明的鸡心柿子、紫莹莹的茄子、油绿的芹菜、细嫩的西葫芦、泛着蜡一样光泽的尖椒,全都到了成熟期,不过这些绿色蔬菜只是晚餐桌上的配角,主角呢,是农人们自己宰杀的猪,是刚从河里打捞 上来的野生的鱼类。这样的晚餐,又怎能不让人对生活顿生感念之情呢?吃过晚饭,天快黑了,我也许会在花圃上剪上几枝花:粉色的地瓜花、金黄色的步步高或是 白色的扫帚梅,带回我的居室,把它们插入瓶中,摆在书桌上。夜深了,我进入了梦乡,可来自家园的鲜花却亮堂地怒放着,仿佛想把黑夜照亮。
如果不是因为十月份要赴港,我一定要在故乡住到飞雪来临时。
在香港,我每天晚上跟妈妈通个电话。她一跟我说故乡下雪的时候,我就向她炫耀香港的扶桑、杜鹃开得多么鲜艳,树多么绿,等等。但时间久了,尤其进入十 一月份之后,我忽然对香港的绿感到疲乏了,那不凋的.绿看上去是那么苍凉、陈旧!我想念雪花,想念寒冷了。有一天参加一个座谈,当被问起对香港的印象时,我 说我可怜这里的“绿”,我喜欢故乡四季分明的气候,想念寒冷。他们一定在想:寒冷有什么好想念的?而他们又怎能知道,寒冷也是一种温暖啊!
十一月上旬,我从香港赴京参加作代会,会后返回哈尔滨。当我终于迎来了对我而言的第一场雪时,兴奋极了。我下楼,在飞雪中走了一个小时。能够回到冬天,回到寒冷中,真好。
年底,我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礼物,是艾芜先生的儿子汪继湘先生和儿媳王莎女士为我签名寄来的艾芜先生的两本书《南行记》和《艾芜选集》,他们知道我喜 欢先生的书,特意在书的扉页盖了一枚艾芜先生未出名时的“汤道耕印”的木头印章。这枚小小的印章,像一扇落满晚霞的窗,看上去是那么灿烂。王莎女士说,新近出版的艾芜先生的两本书,他们都没有要稿费,只是委托新华书店发行,这让我感慨万千。在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垃圾一样的作品,通过炒作等手段,可以获得极 大的发行量,而艾芜先生这样具有深厚文学品质的大家作品,却遭到冷落。这真是个让人心凉的时代!不过,只要艾芜先生的作品存在,哪怕它处于“寒冷”一隅, 也让人觉得亲切。这样的“寒冷”,又怎能不是一种温暖呢!
看不见的邮差
去前夏天,我给家里接上网线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单位的同事,帮我申请了一个免费邮箱。我写的第一封信,是给聂华苓老师的。在此之前,因为我不上网,几乎每隔半个月,她就要从美国打来电话,关切地询问近况。
那天晚上我把信发出去后,有点忐忑不安的,心想鼠标只那么轻轻一点,信就会长着翅膀翻山越海吗?
清晨起来,我奔向电脑,查看是否有回音。天啊,信箱里果然有聂老师的回信,她的第一句话是:“你也终于用网络了,太好了!”
没花一分钱,一封到美国的信,瞬间就抵达了,这使我觉得网络就是个魔术师,神通广大。
未上网前,我写好了稿子,若是短的,便在电脑上打印出来,去邮局寄掉。若是长的,就拷在软盘里,寄盘。我还记得,我在青岛修改完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寄给《收获》杂志的,就是一块薄饼似的软盘。
去邮局,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寄完稿,我就顺路逛商场、副食店、花店、音像店或是点心铺子。有的时候懒得做饭了,就赶到饭时出门,找家餐馆,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
上网后,无论是长稿短稿,都可以用伊妹儿发出了。报纸的采访,往往需要配发作者照片。以往我会寄上一张照片,并在后面标记上“用后请奉还”,麻烦得 很。现在呢,请人把照片扫描了一些,放在自己的图片库里,哪里需要,就选一张把它派发到哪里,非常便捷。而且,新书出版前,你可以事先看到美编设计的封 面,有不满意的,能够及时沟通和修正。而从前,出版社因为我不上网,让我看封面时,只得出一份打样,特快专递过来。
二十多年 前,我师范毕业,分配到故乡的山村学校教书。因为爱好写作,常有投稿,所以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邮差的到来。那个邮差姓田,是个热心人,很善良。由于他是个 歪脖子,头总是拧向一侧,他骑着墨绿的邮车行进在山间公路时,我常担心他会因为看不到正前方,而被迎面驶来的汽车撞上。从县城到我们山村,十来公里的路 吧,他通常是上午九点多钟到。如果我的语文课恰好在第一节上完了,我便会在路口迎他。如果有我的信,他就会从自行车下来,从邮袋中取出信,递给我。如果那 信薄薄的,他就笑着,以为我收到了用稿通知;如果是厚厚一沓,他大概猜测到那是退稿,同情地看着我,尴尬地笑笑,好像责备自己不该把坏消息带给我。我觉得 这个邮差了不起,他不看大家都看的路,却依然走得稳稳当当的,从无闪失,说明眼前的那条路,他已熟稔于心。走上它时,只需轻轻一瞥,就能畅通无阻。能够在 大路上用目光“别开蹊径”,去瞭望别人不曾看到的“旁逸斜出”的美景,真乃神人啊!
有了网络,像田师傅这样的山村邮差,会渐渐失业 了。我们的信件,在几秒钟内,不需辗转,就可以走遍世界。网络中有一个看不见的邮差,可以二十四小时为我们服务,随时准备出发。虽然是方便到家了,可有的 时候,我还是怀念去邮局寄稿的日子。因为在返回的路上,你若买了点心,就可以边走边品尝;买了书,走累了,完全可以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先睹为快;而若 买了花,又逢了雨,那束花,无疑就有了露珠。
山水豆花
我对香港美食的记忆,不是尖沙咀酒楼中的生猛海鲜,亦不是铜锣湾烧味店里被熏制得流蜜似的肉食,而是寻常的山水豆花。
原以为香港是个缺乏野趣的地方,其实不然。
从九龙的钻石山出发,乘坐一个小时的大巴车,便摆脱了都市的喧嚣,到了清幽的西贡渔港。从这里再乘半小时的计程车,便到了山脚下。这个地方叫大浪湾,是个有山有海的地方。
当一座座山横在你面前,且看不见人烟的时候,这些山就是一本被风掀开了书页的大书,撩起了人阅读的欲望。
走走停停,疲惫不堪的一个半小时后,第一座山终于被甩在身后,我们看到了人烟,一座依山傍海的客栈。远远地,就听见了主人殷勤的招唤声。我们散坐在凉棚下歇脚,点了客栈的招牌吃食,山水豆花。
它们被装在方方正正的硬塑料盒里,储藏在冰箱中。店主人把它们拿到桌子上时,其身上的冷气与热气在刹那间融合,产生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覆盖在山水豆花 的薄膜上。揭开薄膜,随着水珠滑落,你看到的就是雨过天晴的情景:一块又白又嫩的豆花,像一朵初绽的白玉兰,鲜润明媚地看着你!豆花的原料是黄豆,它是由 盐卤点化豆浆而成的半固体,细腻、柔软。用一次性的塑料调羹轻轻一挖,一块豆花就荡进调羹,看上去莹白如玉。豆花凉爽滑腻,入口即化。细细品来,它的清香 不完全是豆子被研磨后迸出的香气,它还沾染了山中草木的气息,因而那清香是别致的。一份豆花落肚,疲劳感一扫而空,说不出的惬意和滋润。我实在爱极了这吃 食,又叫了一份,这次不是原汁原味地吃,而是像别人一样,佐以含糖的姜汁。这份豆花虽然也好吃,但是淋了姜汁的豆花,味道还是俗了些。
两份豆花,给我增添了无穷的力气。再次上路时,脚步就轻快了。开始时是尾随着行进在最前面的人,后来与他们渐渐拉开一段距离,为的是独行的那份快乐。好 像人一有了力气,胆量也大了,我不再惧怕山中会跳出什么劫匪。我在溪畔驻足,观赏水中的游鱼;我在半山腰那白色的茶花和红色的扶桑前放慢脚步,看大团大团 的花朵如何含着阳光绽放。直到下得山来,到了海边,也没有疲惫的感觉。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们乘船去了大屿山的一个小海岛。
这个小岛居住的都是打鱼人,他们是香港原住民的后代。他们住的房屋很有特点,一座座灰色的棚屋就建在水上,支撑棚屋的水泥石柱裹着海草,很多棚屋上落 着鹭鸶。住在棚屋的人,出门乘船,归家也乘船。晚上,他们是枕着海涛入梦的。香港政府为渔民盖了新房子,可他们还是喜欢老式的棚屋,不肯迁出。我站在石拱 桥上,看归来的渔船。有的渔船是大丰收,鱼儿满舱;有的则收获平平,不过几斤小杂鱼。打鱼人站在船头,都黑瘦黑瘦的。不管收获大小,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平和的。
我们在小岛的石街中闲逛,看形形色色晒干了的海产品。不知谁说,这里的山水豆花很好吃,于是一行人踅进一家小店。女主人很热情 地推荐她店里的其他小吃,可我对山水豆花情有独钟,只点了它。它上来了,仍然是那么的凉爽滑腻,那么入口。不同的是它有着微微的咸腥气,好像它是一艘白轮 船,刚刚出海归来。
关键词:生命体隐喻;人文关怀;伤怀之美;气象隐喻;人性温暖
迟子建是中国当代文坛中的一朵奇葩,以女性作家特有的丰润笔触和细腻情感表达对世界的看法,用朴素而高贵的作品勾勒出一个属于她, 也属于读者的纯美清新的精神世界。她是国内唯一一位获得三届“鲁迅文学奖”,两届“冰心文学奖”,以及一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家,还获得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迟子建的作品引人注目,在一定意义上影响到整个中国文坛。这一不争事实不仅代表着其个人作品的成熟,也是女性文学、乃至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的成熟。《迟子建散文精品赏析》的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评介,“在小说、散文、诗歌、杂文、报告文学、戏剧等文学诸多样式中,女性在散文创作上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相对于男性,女人更富于感性”[1]。女性作家流露的敏感天性和独有的审美追求,的确是迟子建散文作品的一大亮点,但并不是全部,甚至不是其最主要的部分。迟子建在接受《文化访谈录》栏目专访时曾谈到,她认为朴素是写作的最高境界,人性的本善,当如温泉一直贯穿作品的始终,即使现实中的苦难会“让作品长一点皱纹”,但忧伤的背后不是绝望,而是温暖与本真[2]。
苏童对迟子建的作品做过这样的评价,“迟子建的小说构想几乎不依赖于故事,很大程度上它是由个人的内心感受折叠而来,一只温度适宜的气温表常年挂在迟子建心中,因此她的小说有一种非常宜人的体温[3]”。相比给她带来盛誉的小说,迟子建的散文毫不逊色,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散文,洋溢着率真自由之风。另一位女性作家顾艳写道:“她的散文透着大自然与人物和谐之美的气息,气息中那些个忧郁的灵魂,宛如唱着一首首凄伤优美的歌。迟子建有很好的艺术感觉。诗思中的宁静,仿佛让我们看到一幅北国雪天的风情画。冷色调中,有着融融的暖意”[4]。可见,在其作品唯美的艺术形式背后,是真挚醇厚的人类理想精神的彰显,也是哀愁博大的艺术气质的流淌。这一切主要是通过其散文作品中丰富的隐喻意象得以抒发和彰扬。
一、生命体隐喻体现的人文关怀与伤怀之美
迟子建的语言独具伤怀美感,饱含深切的人文关怀,用忧伤而不绝望的笔触准确还原了自然与本真。其作品中选择关注的对象多为细小的昆虫和鸟类,以及与人类共处的家畜,如鸡鸭、猫狗等。比如《逝川》中会流泪的鱼,《雾月牛栏》中因为初次见到阳光、怕自己的蹄子把阳光踩碎了而缩着身子走路的牛,以及《北极村童话》里的那条名叫“傻子”的狗。通过人与自然界的动植物之间的生命体互喻, 她把人们生活中自觉不自觉的感悟实现为感性的文字。
这些生命体隐喻的喻象可以细分为三类。首先是以人的精神和情感喻指低等的动植物属性。比如《鹤之舞》中的丹顶鹤,其寿命大抵与人类相等,在作者笔下,它与我们一样能感受世间的荣辱和兴衰,也因此成了“最具沧桑感”的鸟。一只鹤去了,另一只绝不再寻觅伴侣,这就体现出它们“对爱情格外忠贞”。它们甚至比人类还要来得高明,“它们才是大平原的主人,而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5](21-22)。《动物们》中的家狗黑子,长得丑,而且走路一瘸一拐,所以在作者笔下,它被视为“严格意义上的残疾”,但它的心并不丑,总用一条腿帮回家的鸡顶住小门,颇有“绅士风度的样子”。黑子死后,作者慨叹它就像“旧时代的小媳妇,即使遭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会忍辱负重地陪伴主人过下去” [5](81-83)。
与之相对,迟子建散文中也出现了大量以低等动植物的生物属性喻指人类行为的意象。最典型的是散文《废墟上的雄鹰和蝴蝶》, 从标题上看即蕴含高度凝炼的比喻,通篇饱含生动鲜明的喻象。“废墟”具有双重涵义,既喻指墨西哥旧文化,也映射女画家卡洛伤残的身体,为整个文章奠定绚丽而苍凉的基调和背景。“雄鹰”喻指里维拉,这位诗人又高又胖,和他娇小玲珑的妻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被人形容为“大象和鸽子的结合”。为了复兴墨西哥文化,他“像雄鹰一样在旧文化的废墟上翱翔,以强健的翅膀,搏击出一片幽深广阔的艺术蓝天”;而卡洛如“轻灵的鸽子”,又如“凄美的蝴蝶”,用画笔把自己残损身体的废墟“血淋淋的解剖开来,坦然而醒目地呈现给世人” [5](51-52)。
除此之外,作品中也不乏低等动植物之间的互喻,通过对它们之间共同的生物属性和共通蕴含的剖析,营造出新奇独特的修辞效果,也提供给读者全新的认知体验和视角。在《年画与蟋蟀》一文中,蛐蛐儿待在阴湿的水缸旁边,入夜后的响亮鸣叫,是“像夜莺一样亮开歌喉” [5](98)。《一只惊天动地的虫子》受到香气的吸引,一次一次试图爬上佛龛,可总是循环往复地失败。最惨的一次它从两尺来高摔了下来,它在地板上打滚,触角乱抖着,“像被狂风吹拂的野草”。
迟子建散文中生命体隐喻的大量使用,不仅是为了客观描摹自然界万物的形态,更有对自身情感和主观世界的剖析。如她本人所说,童年中围绕着的,除了亲人,最多的就是动物和植物。迟子建自认对人生最初的认识,完全是从自然界的一些变化而感悟而来的。比如从衰亡的动物植物身上,看到生命的脆弱,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从容。从这些人和事物身上,作家领略最多的就是那种随遇而安的平和与超然,这几乎决定了她成年以后的世界观。哲人曰人类无一例外都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万事万物都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人类也不例外。迟子建通过对各种生命存在体的互喻诠释了这一新的世界观,这种强烈的物我一体、物我合一的价值诉求,鲜明的万物有感、万物有灵的生命论,使她的散文作品充满了对人世间生死情爱的关照,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漫溢着对自然界的崇尚敬畏和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探寻和肯定。
二、气象隐喻体现的天人合一观和人性温暖
迟子建的文字并不总是徘徊在记忆的后花园中,对于现实她也给予一样热情的关注。她的诸多散文游记,不仅使人领略到了自然风光和民俗风情,而且往往从简单的现象透析出人生的哲思。她“以文学的方式将个人的经验融化到大千世界之中,超越了冰冷的道德判断,让我们在光明和温暖中获得了对自然、对人生、对社会的重新理解和认识” [6]。
除了各种生命存在体,在迟子建散文中出现最多的是自然气象。文如其人,文风大气沉着的迟子建有着北方人爽朗率真的个性,她每年都有几个月要回到漠河北极村,沉浸在故乡的山林雪原中,远离都市喧嚣。她的作品中记载了故乡种种奇异的风景,譬如劈天盖地的大雪、轰轰烈烈的晚霞、波光荡漾的河水、开满了花朵的土豆地、秋日雨后繁星一样多的蘑菇、在雪地上飞驰的雪橇、千年不遇的日全食等等。日月星辰、风云雷电以及雨雪风霜,都是作家笔下最钟情的描摹对象,使她的写作洋溢着丰沛的活力和激情。
最频繁进入作家关注视野的是故乡的风雪。这雪不是常人眼中的寒冷、僵硬和冰冻的代名词,而是北方黑土地的魂魄。在《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的》一文中,作家用细腻的笔触描写霜雪:季节已是春天,在北方霜花却还像“与主子有了感情的家奴”似的,赶也赶不走;哪怕白天走了,逢到寒夜又回来,直到四月底才“彻底丢了魂儿”[5](1-2)。在《上个世纪的飞雪和溪流》中,作者感叹大兴安岭的雪是一年比一年小,风是一年比一年大,通过两个老者的交谈回忆起上个世纪雪是多么的频繁,多么的“恋人间”,常常是“闷着头下了一夜”。在她看来,冬天要有冬天的样子,夏天有夏天的样子,风霜雨雪交替而来,那才叫好日子,所以在作家的心里渴望政府能采取有力的措施保护备受摧残的林地,幻想在新世纪的曙光中,飞雪能“带着重回人间的喜悦,妖娆地起舞和歌唱” [5](130-132)。无独有偶,在《风雨总是那么地灿烂》中作者描述了与母亲的回乡旅游,在途中她体会到“其实风雨也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甘霖,它可以升华苦难、化解悲伤,教人以慈悲心对待尘世的荣辱。人生哪有一路的晴朗?波折起伏,最能修习心性;动荡颠簸,才会大彻大悟 [5](58)。”
自然界的天体,尤其是日月和星辰,在迟子建的笔下也饱含着温情和诗意。在《雪山的长夜》中,作者描写在故乡失眠的冬夜里,大自然抚慰了她失去爱人的痛苦,“我感谢这个失眠的长夜,它给予了我看风景的勇气……而那颗明亮的启明星,是上帝摆在我们头顶的黑夜尽头的最后一盏灯。即使它最后熄灭了,也是熄灭在光明中”[5](34)。而《萨尔图落日》里北方荒原的落日,则带着凌厉的气势和一股豪情,趁它“在人间最后的舞蹈”,把通身的光华都爆发出来,“落得朝气蓬勃、激昂澎湃,欣然与黑暗赴约”!彼时作家和爱人在列车厢里沐浴着暖融融的夕照,就仿佛被泡在蜜中一样。只是在不久后,爱人因事故永远离去,荒原上的落日,就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那不朽的落日,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我最美的岁月”[5](23-24),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生活总是以残损的形式表现出与理想状态的距离。好在作家以温情的笔触,以及以不屈构筑起的勇气和信念,让我们在苍凉晦暗之中读出了对人性的悲悯和对神性的渴望,让我们看到了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精神的光辉。
作家对文学和人生的思考,与她的故乡、与她所爱的大自然是紧密相连的。对这些所知所识的事物的认识,常常是喜忧参半。自然界的风云变化,潮起潮落,在她看来既象征着悲伤和苦难,也喻示着升华和化解。只有以慈悲心对待尘世的荣辱,才能领略风雨中的灿烂。迟子建笔下的温情和诗意,并不是对残酷现实的软弱回避或是简单的诗情画意,恰恰表现了作家的人性关怀和写作伦理。迟子建作品中的哀愁,不是颓废、腐朽的代名词,也不是被苦难丑恶推向白热化的戏剧冲突,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的”[7]。而真正的温暖,是从苍凉和苦难中生成!身处“贫乏时代”的人们正是从她的作品中去感悟天人合一的精神栖居,以及追求自然本真的人性温暖,这些闪烁着光芒的东西,比批判针砭更能够给予人们挣脱阴郁的希望和勇气。
刘熙载说:“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木写之。”[8]。作者以物作比,把悲伤的情意融合在特定的自然物象中,使之成为感伤情怀的载体,写景与抒怀浑然一体,凝结着作者对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的深刻思考,使抽象的天人合一观和伤怀之情表现得具体可感。
三、结语
哲学家洪堡特曾这样论述语言、世界与人的关系—“语言介于人与世界之间,人必须通过自己生成的语言并使用语言去认识和把握世界。语言记录下人对世界的看法和存在于世的经验,加之又有自身的组织和规律,于是它逐渐成了一种独立自主的力量,一个相对于使用者的客体,或者说,成为一种独特的‘世界观。每一具体的语言都是这样的一种‘世界观,它源于人,反过来又作用于人,制约着人的思维和行动”[9]。
正如她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授奖词所评价的一样,她的作品表达了对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爱憎分明等等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的彰扬。这位来自极地的黑土地的女儿,选择了她作品中最常见的生命体喻象体现人文关怀与伤怀之美,气象隐喻体现天人合一观和人性温暖,“运用联想、想象作为刻画形象的主要手段,使之成为形象思维翱翔的翅膀,以具体可感的画面的描绘,多方面地表现出自己的感情因素。写透事物所蕴含的本质意义,对理性美进行探寻、升华”。正是凭藉丰富的隐喻意象,她的散文抒发和塑造了哀愁博大的艺术气质和精神境界,一如苍凉背后的火光。
参考文献:
[1][4]顾艳选编.迟子建散文精品赏析[M].学林出版社,2006:1-5.
[2][7]迟子建专访.中央三台《文化访谈录》,2010,1,4.http://space.tv.cctv.com.
[3]苏童,迟子建:一种叙述的信仰[N].羊城晚报,2007,2,16.
[5]迟子建.迟子建散文[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4.
[6]梁海.诗意与温情——读《迟子建散文》[N].人民日报,2009,12,24.
[8]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2.
每一篇散文都有自己的好句子,各位,我们看看下面的迟子建散文好句,大家一起阅读吧!~
迟子建散文好句
1)不要说你看到了什么,而应该说你敛声屏气凝神遐思的片刻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什么?伤怀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样无声地向你滑来,它仿佛来自银河,因为它带来了一股天堂的气息,更确切地说,为人们带来了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气。
2)狭窄而流俗的街道、人与人之间的争吵、背信弃义乃至相互唾弃,那种人、情、景相融为一体的伤怀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或者说伤怀之美正在某个角落因为蒙难而掩面哭泣。
3)没有谁来打扰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临仙界的音乐,便是江水、云霓、月亮和无边无际的风了。伤怀之美在此时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却了庸俗嘈杂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让它长驻心中,然而它栖息片刻就如袅袅轻烟一般消失了。
(选自迟子建《伤怀之美》)
1)无论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会关掉卧室的灯,将窗帘拉开,躺在床上赏月。月光透过窗棂漫进屋子,将床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沐浴着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觉。
2)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让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还是白发;让我分不清生长在我头上的,是白发呢还是月光。
3)梦醒之时,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忆起一年之中,不论什么季节,我都要做关于雪花的梦,哪怕窗外是一派鸟语花香。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选自迟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
1)如果你在飞雪中行进在街头,看着枝条濡着雪绒的树,看着教堂屋顶的白雪,看着银色的无限延伸着的道路,你的内心便会洋溢着一股激情:为着那无与伦比的壮丽或者是苍凉。
2)我们不会永远回头重温历史,我们也不会刻意制造一种泥泞让它出现在未来的道路上,但是,当我们在被细雨洗刷过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当我们面对着无边的落叶茫然不知所措时,当我们的笔面对白纸不再有激情而苍白无力时,我们是否渴望着在泥泞中跋涉一回呢?
(选自迟子建《泥泞》) 1)哀愁如潮水一样渐渐回落了。没了哀愁,人们连梦想也没有了。缺乏了梦想的夜晚是那么的混沌,缺乏了梦想的黎明是那么的苍白。
2)我熟悉的一个擅长讲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中说没就没了,可他抽过的烟锅还在,怎不使人哀愁;雷电和狂风摧折了一片像蜡烛一样明亮的白桦林,从此那里的野花开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园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将成熟的时候,却被早霜断送了生命,怎不让人哀愁;雪来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时光看不到轮船驶入码头,怎不叫人哀愁!
3)是谁扼杀了哀愁呢?是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市井的叫卖声呢,还是让星光暗淡的闪烁的霓虹灯?是越来越眩目的高科技产品所散发的迷幻之气呢,还是大自然蒙难后产生出的`滚滚沙尘?我们被阻隔在了青山绿水之外,不闻清风鸟语,不见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这样寸寸流失。
(选自迟子建《是谁扼杀了哀愁》)
1)都市的夜晚,由于灯火的作祟,已没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乡,我能伫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为月色的诱惑。有谁会欣赏黑暗呢?然而这个伤痛的夜晚,面对着这处子般鲜润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种特别的感动,身上渐渐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团火。如今能看到真正的黑暗的地方,又有几处呢?黑暗在这个不眠的世界上,被人为的光明撕裂得丢了魂魄。其实黑暗是洁净的,那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繁华,亵渎了圣洁的黑暗。上帝给了我们黑暗,不就是送给了我们梦想的温床吗?如果我们放弃梦想,不断地制造糜烂的光明来驱赶黑暗,纵情声色,那么我们面对的,很可能就是单色调的世界了。
(选自迟子建《我对黑暗的柔情》)
1)我专注地看着已逾八旬的赵应仙老先生,他双目微合,手操大胡,烛光将他的白发和那缕花白的胡子染成金黄色,仿佛要将他燃烧。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轻轻嚅动,仿佛在咀嚼着什么。他在咀嚼音乐还是已逝的青春?
2)时光和月光一齐在古乐中飞舞,老人们的面容在我面前渐渐模糊起来,因为那屋外的泉水已经悄悄流入我的双眼。(选自迟子建《听时光飞舞》)
1)见我们仍惊惶地不敢靠前,他就本能地大张着嘴,想通过呼喊挽留我们。但见他喉结急剧蠕动,嗓子里发出“呃呃”的如被噎住似的沉重的气促声,但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精彩段落:
她们离开了,是两个美丽的富有才情的女人离开了。我的橱柜里有邓丽君的磁带和CD,我的床头放着张爱玲的书。我不愿意给她们分个谁高谁低,但我还是更偏爱张爱玲,一方面是我喜欢文字的创作,另一方面是由于她死于暮年。虽然我知道对于张爱玲这种参透人世的酸甜苦辣的人来讲,晚年更多的是寂寞和苍凉,但能在深居浅出中多看几回人间的斜阳,却仍然是令人心动的。
人们都说伟人离开人世时天边会出现殒星,我想那是针对男人而言的。卓越的女人离开时,我想暗暗的夜空中会出现微红的霞光,以她们无以伦比的美丽作别人间。
邻居间的交往主要靠的是女主人,而女人交往的方式就是串门。串门也可说是家与家之间的外交,女人生性是琐碎的,所以这种家长里短的外交在增进友谊的同时,也难免生出是非。我就见过不少因串门而绝交的邻居,深究起来,她们居然都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绝交的。比如张家的女人去了李家,正赶上人家吃晚饭,李家的女人就热情地添上一双筷子请张家的女人尝尝她的手艺。张家女人大大咧咧的,就实话实说哪道菜做得不好,并把做这道菜的窍门告诉给她,李家女人自然觉得在自家男人面前丢了面子。偏偏张家女人第二天晚饭时又会把自己做的同样的一道菜送过来,李家的男人吃了赞不绝口,你想李家女人能高兴吗?她找个借口,说是自己家的鸡讨厌,老爱溜到张家拉屎,脏了人家的院子,就砍来几捆柳条,把两家共用的院子隔开了,各走各的门,从此后两家也就疏远了,各过各的日子。
我喜欢到东头的湖南邻居家串门。他家喜欢把条肉吊到灶房的房梁下,由着油烟熏烤。时间久了,肉会渐渐风干,变成酱红色,并且会掉下乳白的蛆来。一看到蛆,我就联想到厕所,心想他们家怎么把肉变成厕所里的东西才会吃,真是奇怪啊。可他们家把它切成片蒸熟后,却吃得津津有味的。一到春节,我们家的山东亲戚会寄来一包花生米,而他们家的湖南亲戚寄来的则是一箱通红的干辣椒,大家就互送一些品尝。我爸爸喜欢把干辣椒放到炉盖上烤酥,捏成碎末撒到萝卜条汤里。我呢,也把他家的东西当成自家的来使,我家的扁担硌肩膀,挑水时我见他家的扁担闲着,就取来用,用后放归原处即是了。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凳子不够使了,就去他家拎回两个。他家呢,发面团时没了面引子或者是做鱼时要块干姜,也会到我家来取。后来这家的男主人在冬天伐木时出了事故,人受了重伤,被送到哈尔滨后截掉双腿,也没能保全住性命。邻居没了男主人,逢年过节的,他家就会传来女主人的哭声,母亲这时就得叹着气过去宽慰她。可偏偏是祸不单行,又过了两年,她的二女儿得了急病死了,从此后就很难看到她的笑脸了。冬天时,两家都打了不少木柴没处垛,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把它们摞到两家的院子中间,他家一垛,我家一垛,有了一道不高也不矮的屏障,从此就各用各的院子。又几年过去,这位失去了丈夫和二女儿的邻居,又失去了大女儿,此时她已变得麻木了。我常见她失神地站在菜园里看天。过年的时候,母亲总打发我去她家和她说话,让她转移对已逝亲人的思念。
偶尔我也会到西头的木匠家去。我喜欢看他打桌子、椅子和躺柜,一看到他打棺材,就远远避开了。我喜欢他给活人打东西,一给死人打,我就惊恐。后来他家也死了一个女儿,我觉得他家也是鬼影憧憧,不敢去了。我早期作品那股浓郁的死亡气息,与这种童年生活经历不能不说没有关系。
我们那个小镇邻里间没有围栏的历史,最后因为一件轰动全国的杀人案而彻底宣告结束。与我们家隔着一条道的,有一幢住着四户人家的房子。中间的两家因为处得好,就用一个院子。一户姓张,是瓦匠;一户姓蓝,男主人在县城的派出所上班,女主人在家打理家务。女主人很俊俏,戏也唱得好,生产队年终唱戏时,她是绝对的主角。姓蓝的由于在城里上班,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的。也许由于他有工作,而这工作又比较显赫,腰间挎着枪,他看上去有些自负,见了小镇的人,也不爱打招呼。突然有一天,他开枪杀死了瓦匠夫妻以及他们的一个儿子。姓蓝的自知被捉到后必死无疑,他用刀砍自己的脖子,企图自杀。可是他在杀自己上比较手软,没有杀死,我在枪响后跑到出事现场,目睹了姓蓝的躺在地上,脖子上咕噜噜冒着血泡的情景。他被抢救过来后交代,他家和瓦匠家共用一个院子,他在县城上班,他怀疑整天呆在家中的瓦匠对自己貌美的妻子心怀不轨,所以想把他们一家斩尽杀绝。
关键词:迟子建小说艺术风格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
一迟子建小说的艺术风格
迟子建深刻地认识到,存在的具有它的不完善性和悲剧性。但她却通过类似“宗教情怀”的升华,让心灵达到纯美的境地。她是抱着“伤怀”而灵魂升华到了天堂,陶醉而“忘却”了“庸俗嘈杂”。她用理想之光照亮她的温情,她的理想美是人性、自然、诗意的结晶,这种美有着纯净、灵动、自由、神性的品质,有和谐、平衡的形式。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迟子建小说的艺术风格的话,那就是“美的神性”。这是迟子建在中国文坛上的独特贡献。
因此,人们会发现迟子建作品典型的创作方式是在“月光下的灵魂漫游”,是在如月光一样纯净的类似审美幻想中“灵魂的追忆”,“月光”、“雪夜”、“银河”等不仅仅是创作的启动氛围,不仅仅是梦幻色彩,不仅仅是审美情绪,更主要的,它们是迟子建“纯净之美”的精神实体,是她从自我理想出发超越客体的精神原型,带着理想的光辉改造了客观实体,升华了凡俗的事物:
“月光变幻成千万条的小银鱼,在大地下忙忙碌碌地穿梭着,悠游着。
天空被月光洗淡了夜色,天边的一些稀稀的亮晶晶的小星星,拼命地鼓起眼睛,企图把宇宙望穿。每一片树叶都印着月光那温情的亲吻。这天,这地,都醉了。
我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像体内的血液都被贪婪而任性的风吮吸光了。我躺在树丛下,仰头望着夜空,望着月亮。”(《没有夏天了》)
这一段是典型的迟子建式的以神性、灵性改造凡俗事物成为纯美意境的标本。这种以神异的灵光雅化改造庸常事物的审美过程,与明代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中的“月色能移世界”有了远年的灵犀相通。从审美形式来看,它的单纯优美是月色的神性造成的。于是宁静、温存、灵动、宽厚慈祥的品质就在月光的神性下生成了。这种品质既是迟子建纯美神性的赋予,也是天与地本身神性的体现。于是“空灵超逸的风韵”在其中朦胧地弥漫开来,是梦幻、是温情、是理想、是精神生活的大欢愉。迟子建是用想象和感觉来描绘她那个大兴安岭的,并用神话思维将情感纯化,去感受祖先诗意的洗礼。
她眼见的悲剧是她的描摹中也美丽得让人沉醉。她滤去了生活的杂质和丑陋,只把美丽与纯粹留下。在她笔下,那原初状态的一切,都饱含着朴素生动的气息。她把她的精神本质注入到整个故事的叙述之中,像幽灵般出没于每条河谷每座山村,每块甸子和田塍,她和自然进行着种种神性的交流,在交流中使自己的精神实质与自然达到一种和谐。
迟子建的作品颇具俄罗斯文学之蕴藉。在那种诗意与抒情散文化笔法中,你可以见出屠格涅夫《白夜》以及《近乡情夜话》的韵致。它不是呼吸着闭塞的空气而写的,而是轻
起感觉的新翼,用一种有节奏的、着魔似的文体叙述出来的。她描述的不是精确详实,而是抓住了那些最接近于自己感触的东西,一个如梦的世界——酸楚也罢、忧伤也罢,但仍然有一种悠长、隽永、单纯、宁静的美。这并非她不谙世事,来采取逃避的策略,而是她更渴望对人的激情、灵魂等形而上问题去追根溯源。生存的所有问题在一个敏感聪慧的女性那里,其实是早已渐次拉开了帷幕。
姥爷沉默而倔强的一生充满着对生命的豁朗与达观。他在人生岁暮时把自己久久浸沉在往事的回忆中。他眼见着爱情和死亡在他身边同时缠绕。这个既沉静哀伤又奔放野性的汉子,在他强健有力的岁月,喝酒、跳舞和女人成为命定欢乐的劫数。他眼见那如花似玉的青春凋零出乳房般的坟墓,多情妩媚的女人纷纷倒毙。月光下那永远的精神苦役者的父亲,则以眷恋的目光仰望那疯狂而又温婉的月光。还有那充满灵性的小狗夏夏,那教堂的丧钟将为这无辜的魂灵而敲响……这一切的一切,连同草甸子上那野性的风,那山野里沉香般的野菜,那北国冬季漫长的大雪,那“吱哑”作响的四轮马车,那蓊郁的森林那浑厚的河流,它们既是自然的景观,更是心灵的景观。
北大荒的土地是那样辽阔无垠,北大荒的人又是那样的朴实纯净,他们保有素朴简约、达观超然的生存方式,他们的生命中充满着安详、和谐。同是东北大地的女儿,萧红和迟子建两人的审美世界却迥然不同。萧红始终是关注着悲苦大地的写实作家,所以在她的笔下,永远没有“美的神性”的倾向;而迟子建却总是在向着“美的神性”飞翔。
萧红迷恋于自由自在的大自然,她表现的是自然本身随心所欲生长的诗意,从中寄托的是萧红渴望自由自在的自我意志。但迟子建的自然风物描写总是带有唯美的、纯净气息,它是那么飘逸灵动。萧红在写松树在雪天里没有綠意,只有孤寂的感觉,当阳光突然把触角从它们身上收回,它们会有顿失温暖的忧伤;而迟子建却执着地感觉到松树在和上帝对话,因为这种神性而使松树制造出美妙绝伦的沙沙声,而过滤出如此动人的清香气,而能品尝朝露细雨,而会感动得落泪,而能达到极致而破碎的灿烂。
迟子建这种宗教式的超验思维方式往往通过“凝神遐思”审美思维状态表现出来。如:
“不要说你看到了什么,而应该说你敛声屏气凝神遐思的片刻你感觉到了什么。那是什么?伤怀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样无声地向你滑来,它仿佛来自银河,因为它带来了一股天堂的气息,更确切地说,为人们带来了自己扼住喉咙的勇气。”(《伤怀之美》)
“这里正是敛声屏气的感悟使她进入到天堂之美的宁静境界。”
“当你敛声屏气倾听风儿吹拂它的温存之声时,你的灵魂却首先闻到了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芬之气,一缕凡俗的土豆花的香气,你不由在灿烂的天庭中落泪了,泪珠敲打着金钟般的花朵,发出错落有致的悦耳的回响,你为自己的前世曾悉心培育过这种花朵而感到欣慰。”(《亲亲土豆》)
这里迟子建代替作品中主人公的灵魂从天堂上俯视人间时,以敛声屏气的超玄之悟赋予了天上的温情和人间、土地的温情之灵。超然的宁静就是迟子建的写作状态,也是迟子建非常神往的审美境界。在她敛声屏气进入宁静状态时,她就有了灵性的“超玄之悟”。黑格尔认为:人是自然界最美的产品,因为它是自由与理智、和谐与多样性的最高体现,但是,人不可能是这些特性的完全体现。美本身需要神性。可是,艺术的神性不同于思想的神性。艺术所要求的是,神性所固有的形态——即神性的感性显现——应该达到极点。“美本身需要神性”,这是升华超越的宗教情怀在人间性的美之中的感性显现。
迟子建是一个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交织的作家。现实主义使她不回避东北那片寒冷的土地上的贫困、苦难和丑陋;但浪漫主义使她的小说散发出神秘的光芒,那儿的神话、风俗让我们进入一个拉康的想象之界,我们在触摸苦难时却没有压抑、没有缺失,反而觉得生命的神奇和不可战胜。在徐坤的心目中,迟子建的率性与纯真与生俱来。她认为:
“子建在90年代的一系列新作:《回溯七侠镇》、《庙中的长信》、《原野上的羊群》、《亲亲土豆》、《白银那》、《逝川》、《雾月牛栏》、《银盘》、《日落碗窑》、《逆行精灵》……褪去了80年代单纯稚气的童话色彩,一跃而幻化为90年代空茫缥缈的精灵的歌声。那是一个少女带着一颗未经污染的人性灿烂,漫步行吟在山与水之间,用她不加矫饰、未经残酷打磨摧折的本真人嗓,面对自然旷野的一次次悠远、率真的纵声喊唱。
真切的歌声犹如忧伤和感怀的风,穿透皑皑冰雪和料峭冰层的铠甲,氤氲升起在绿色森林稠密和枝头,遍撒下阳光末梢的温暖和透明。那又仿佛是洞箫和黑管里滑出来的呜呜圆润幽鸣,急起直落于大江大河岸边,只有峭立的山谷和空隽的水面才能传来空灵旷远的回应。”
“大约没有一人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每年春天,我们听不见遥远的黑龙江上冰雪融化的声音,但我们总是能准时听见迟子建的脚步。迟子建来了,奇妙的是,迟子建的小说恰好总是带着一种春天的气息……”
周晓扬、徐坤、苏童对迟子建的小说品质的评价非常高。一方面对其“晶莹明亮的文学品格”给予了高度的赞赏,更重要的是凸现了迟子建创作的丰富的美学内涵和巨大的艺术魅力——“美的神性”。
二迟子建小说艺术风格形成的原因
1 故乡、童年生活的影响
迟子建自小生活在中国最北部的北极村,那是一个小村子,它依山傍水,风景优美,每年有多半时间白雪飘飘。这让她的文字中便天生带有一种大自然的灵性。迟子建借助于大自然之力,来传达那难以传达的心灵的强烈颤栗,来描摹人性中那些巨大的沉睡的激情。当我们进入到她的“原始风景”,那是一片清新、素樸、温馨、和谐静谧所在:苍苍莽莽的北大荒辽阔而壮美;那灰色庄园盛满了多情的故事,每间房舍都弥漫着神秘,每块石头都会呼吸,每片雪花都有温热,每座草坪都有创造的灵性。在那里,人可以感知到生命生机勃勃的跃动,可以聆听到自然低沉的天籁独语。她在无根的都市里明显感到疲惫,她想逃走,逃到可使她灵魂栖息的地方。她的原始风景并不仅仅是作为与都市生活的抗衡与对峙,自然也并不单指一种地域、地理等物理环境、物理意义,它是一种精神居所——那些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草墩、松鼠、小鸟还有四马车,会成为她身后的背景,成为无声的语言。那些发生在灰色庄园里的故事,那遥远的草甸子,那天地澹谲的晚霞,那生命之河的往事会像梦境般浮现。而这些,这令她灵魂永远为之眷怀的自然的简朴和练达,正是形成她艺术风格的厚实基础。
2 “萨满”文化的影响
宗教来源于人类对终极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和解救渴望,在想象中渴望灵魂的永恒。迟子建直截了当地认定“上帝”和“天堂”的存在。她说:
“由于我生长在偏僻的漠北小镇的缘故,我对灵魂的有无一直怀有浓厚的兴趣。在那里,生命总是以两种形式存在,一种是活着,一种是死去后在活人的梦境和简朴的生活中频频出现。不止一个人跟我说他们遇见过鬼魂,这使我对暗夜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神秘的激动。活人在白天里生活,死人在夜晚时栩栩如生地复活。就这样,我总是比其他人更加喜欢亡灵。他们与我频频交谈,一如他们活着。”
可见,迟子建的这种宗教感觉来自东北强大的“萨满教”文化背景。萨满教是一种多神教,它的基本观念是有灵论和有神论,即相信灵魂不死,相信人世之外还有神灵世界的存在,认为广阔宇宙间所存在的众生物和无生物乃至人自身客体外的一切都是寓神之所,神无所不生,神无所不在。而人如果需要将自己的意愿传达给神,人神之间得以交流沟通,就要通过“萨满”这一个中介才能实现。“萨满”是具有通神的能力,得到神助,用神法能知道神异的现象,承担沟通人、神世界使命的人。“萨满”即“知道”。从这种宗教文化的影响来说,我们可以看到迟子建作品中的艺术特色和萨满教文化的深层联系:打破真实与虚幻、幻觉与经验的区别和界限,泯灭主客,混同神人,追求亦真亦幻、营造出神秘、空灵、唯美的艺术世界。
一个自由、野性的、充满了青春和活力的迟子建创造了一种充满生命质感、生命活力的文学,它从现实的苦难的大地上奋力飞翔,飞向自由、神秘、唯美的天堂。
参考文献:
[1] [美]凯·埃·吉尔伯特、[德]赫·库恩:《美学史》(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
[2] 周晓扬:《打开女性的私人空间》,许志英、丁帆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5月。
[3] 徐坤:《舞者迟子建》,《中国作家》,1998年第2期。
[4] 苏童:《关于迟子建》,《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1期。
[5] 迟子建:《自序》,《迟子建文集》(第二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
《迟子建散文》读后感一
喜欢迟子建,是多年前高考试题还有散文阅读时,喜欢她的《我的世界下雪了》,喜欢她的《时间是怎样的行走》,喜欢她的《寒冷的高纬度》,也喜欢她的《泥泞》。这几篇文章我也在课堂上和我的学生们分享。分享她的诗意而又温情的文字,分享她的完美而又不事雕琢的文章结构。临放假前,又专门买来了她的散文集准备再次阅读,书到的那天,学校恰巧停了电。平日里总是坐在空调屋里的学生和老师们都感受到了什么叫挥汗如雨。上完了课,在如大蒸笼一般的办公室里打开了这本《迟子建散文集》,象在大口大口的吃下冰激凌一样,心慢慢随着那熟悉的文字风格而沉静下来。
最先使自己感受到美丽的是那篇《伤怀之美》,她在日记中这样写到:
我走出室内温泉,走向那扇朝向东方的门。站在门边就感觉到了寒气,另外两位女子惊奇地望着我。试想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温泉,实在需要点勇气啊。我犹豫片刻,还是将门推开。这一推我几乎让雪花给吓住了,寒气和雪花汇合在一起朝我袭来,我身上却一丝不挂。而我不想再回头,尤其有人望着我的时候,我是绝不肯退却的。我朝前走去,将门关上。
我全身的肌肤都在呼吸真正的风、自由的风。池子周围落满了雪。我朝温泉走去,我下去了,慢慢地让自己成为温泉的一部分,将手撑开,舒展开四肢。坐在温泉中,犹如坐在海底的苔藓上,又滑又温存,只有头露出水面。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静啊。天似亮非亮,那天就有些幽蓝,雪花朝我袭来,而温泉里却暖意融融。池子周围有几棵树,树上有灯,因而落在树周围的雪花是灿烂而华美的。
我想我的笔在这时刻是苍白的。直到如今,我也无法准确表达当时的心情,只记得不远处就是一座山,山坡上错落有致地生长着松树和柏树,三股泉水朝下倾泻,琤琤有声。中央的泉水较直,而两侧的面积较大,极像个打渔人戴着斗笠站在那。一边是雪,一边是泉水,另一边却结有冰柱(在水旁的岩石上),这是我所经历的三个季节的景色,在那里一并看到了。我呼吸着新鲜潮湿而浸满寒意的`空气,感觉到了空前的空灵。也只有人,才会为一种景色,一种特别的生活经历而动情。
先说树脂吧,就是从红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黄色。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皮盒中,然后坐在火炉上去熬。不久,树脂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皮盒放在户外晾一夜,一块树脂就脱落而出。好的树脂没有杂质,水晶般透明,橙色。你们问我嘴里吃着的东西,正是它。它与口香糖一样,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女孩子小时候没有不喜欢嚼它的。她们喜欢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样。有虫牙的女孩子嚼出来的响声就格外饱满。
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说起胡达老人,他是我来乌回镇认识的最有性格的一个人。我被大雪围困在塔城已有三天,是胡达老人赶着马爬犁把我接到乌回镇的。他七十多岁,终日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处老是鼓鼓的,一个酒葫芦就掖在里面。无论他赶着马爬犁、走路抑或到供销社买东西,他总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芦,美美地呷一口,然后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裤上一蹭。他很矮、瘦,但腰不弯背不驼,牙齿也格外好,所以他走起路来像旋风一样迅捷。我到达乌回镇的当夜,他就醉醺醺地来敲门,首先申明他不是打我的主意来了(笑话,我可是他孙女辈的人!何况他即使真那样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接着他吹嘘说与他好过的女人个个都有姿色,牙齿比我好(他称我的灰牙齿为耗子屎),眼睛也比我明亮(他比喻说像盛满了油的灯),手也比我秀气(当时我的手已经冻裂了口)。见他如此信口开河,我便大胆地挪揄他,问他如此五短身材,女人们如何喜欢他?他便笑,半面脸抽搐着,另半面脸则肌肉僵硬(也许是酒精麻痹所致),这种笑给人一种哆哆嗦嗦的感觉,比哭还不如。他说女人们喜欢他的手艺活,他会缝狍皮坎肩,中间加上彩色丝线;会做兔皮帽子;会用桦树皮做摇篮、小船、盐篓、水桶和米盆。还懂得中医,女人们气血不足、月经不调、腰酸背痛的毛病他全能治得。我问是针灸吗?他抿了一口酒说,“是草药,山上的东西到处都是宝贝。”他还告诉我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大儿媳刚死),一大群孙儿。他费力掰着指头数了半晌,说是七个孙子六个孙女,总共十三个。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二儿子家七岁的鱼纹。他接着讲鱼纹,说鱼纹与他连心,他有一次在山中倒套子时一匹马被圆木轧伤了腿,他正愁无法下山找人求救。鱼纹在家中正在炕上弹玻璃球,他突然对爸爸说,爷爷的马受伤了,爷爷下不来山了。胡达的二儿子将信将疑赶着另一副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然如此。
胡达那天晚上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色皮箱。我想起来他接我的时候就对皮箱产生了兴趣。我就把皮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凑近那个皮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胶水瓶、微型录音机,甚至绣花睡衣都没有逃脱他的手。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哀怨(看见睡衣的时候),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满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他见过照相机,但对微型录音机却不熟知,我便把扣形耳机塞进他的双耳,放了一段音乐给他。你们一定想不到,他最初听到音乐的时候吓得一跳老高,“哎哟”叫着,酒葫芦也被甩在地上。他说:“这音打哪儿来?”不过他听了一会儿就习惯了,当我帮他摘下耳机,他嘟嘟囔囔地对我说:“这音不好,闹。”
胡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皮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等等。我说要呆到开春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便对我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画的,而且也见识过画家,所以对我的颜料箱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几年前乌回镇来过一个画家,那个男人的手指长得跟女人一样纤细,他专画乌回镇的女人。让女人们给他做摆设(胡达的原话),然后给她们一些报酬。后来有个汉子发现画家画了自己女人的奶和屁股,就联合乌回镇的其他男人把画家揍了一通,将他赶出镇子。他说完后得意地冲我笑着,我连忙说自己对人体不感兴趣,只喜欢画风景。他挺老练地说:“景中就没个人么?”
他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的雪地上发现了这双毡靴。我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
你们在信上问乌回镇有多大,这让我怎么描述呢?它与周围的山林河谷没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显得很大。说它小,那是因为人家很少,不足百户。尤其是这样的时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尔碰见一个人在路上走,也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不在路上讲话,户外没有人语声。有时会传来牲畜的叫声,那叫声也一样是寂寥的。这里的居民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自己种菜和粮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萝卜为主。它们被储藏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气时要在里面生火驱寒。卫生所里只有两个医生,他们兼管打针投药。男患者打针时由男医生,而女患者打针则是女医生。据说以前只有男医生,妇女们生了病都不情愿打针(说是不愿意给男人露屁股)。没办法,乌回镇就从外面请来个女医生。这女医生很文静,单身,所以卫生所里上班时总是三个人(男医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着来)。乌回镇还有一家商店(年轻人称为供销社,老人们则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两个店员总是面色青黄地打瞌睡。店里所卖的罐头的铁皮盒早已生锈,好像从二次大战的战壕中挖掘出的战利品。这里经常停电,所以蜡烛生意很好。那天我去买蜡烛,顺便买了两包卫生纸,然后抱着它们往店外走。遇见我的人都现出很羞怯的样子,原来卫生纸这种东西被认为是隐秘商品,不能明面拿着。当地的妇女去买它时总是提着个布兜,男顾客在场她们就去看别的商品,买时躲躲闪闪的,真是有趣。
你们问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他用这东西换走了我的带小镜子的胭脂盒。鱼纹是自动找上门来的。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正守着炉子烤瓜子,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他就是鱼纹。他穿件蓝布棉猴,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吊着一串清鼻涕。他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激灵,然后他开始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里,这才开口跟我说话。他说:“我能换你的东西吗?”我问:“你是谁?”“鱼纹呀。”他挺骄傲地说着,仿佛我到了乌回镇没听说过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鱼纹像老熟人一样脱掉棉猴,从怀中取出一串草编的铜钱,对我说:“它不能当真的钱用,可是比真的钱好看。是我编的,一共二十一个钱。”我问他想换我的什么东西,他便挺老练地说他得先看看我的货。我便把一些零碎东西拿给他,后来他就对胭脂盒产生了兴趣。鱼纹个头很矮,跟他爷爷一样是薄耳朵,不过眼睛又黑又大。他告诉我他家里养着两头猪,一只羊,九只鸡,这些家禽一到春节前都将被宰了过年,只留下一只打鸣的公鸡。他比他爷爷还善谈。接着他问我在乌回镇过年吗?我说当然。鱼纹就乐了,问我大年三十晚上他要是来给我磕头拜年,我会不会给他压岁钱?我说那是自然了。鱼纹便显得欢欣鼓舞的,他在我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给我讲一些他从老辈人那儿听到的鬼怪故事。黄昏的时候,胡达老人来了,他一进屋就说:“鱼纹,我就知道你上这儿来了,一来了外人你就来换东西。你换了啥?”
鱼纹笑嘻嘻地打开那个胭脂盒。胡达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个胭脂饼子做啥?”
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胡达独居,除了年节之外,平素很少到儿子家去。乌回镇若是来了客人,只要是冬季来,一般都由胡达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着近路走,会省去许多时间。不管什么人物来,胡达最有兴趣的就是看人家带的东西,大约这与他是个手艺人有关。我还得知他少年时学过戏,跟过戏班子。他母亲是个红角,有次在南方的一个水乡小镇唱戏,被当地衙门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给抢到府上。那人这边强行纳妾,那边差人将胡达的爹悄悄装进麻袋,活活地给扔进河里溺死。从此胡达就失去了双亲,他到处流浪,拉过黄包车,给人修过脚,当过厨师。最后他从南方跑到北方,哪里人少就奔哪里走,结果就在乌回镇安家落户了。胡达最听不得的便是唱戏,所以连带着对一切声音都敏感。
乌回镇的天亮得很迟。八九点钟,太阳才苍白地升起。到处都是积雪,远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时我站在窗前看别人家屋顶的炊烟,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因为那炊烟已与天色融为一体了。我手上的冻疮用冬青水洗过后已经痊愈。只不过因为少见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溃疡,吃刺激性食物时疼痛难忍。镇子里的人对我很友好,腊月家家宰猪时,人们总是请我做客。以前我特别讨厌吃猪下水,到了这里后觉得那东西是这么好吃,喝烧酒吃臭烘烘的猪大肠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我醉在别人家的炕上,指着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着筷子叫“桨”,成为笑柄。至于带来的那些颜料,我真是很难说出口,我全把它们涂到乌回镇人家的炕琴上了。他们让我画荷我就画荷,要多粉我就给多粉,过年时还给他们画门神和财神,所以黄绿红三色已经用尽了。领导要是知道我下来体验生活只是画这些个东西,非要气坏不可。可这里的人喜欢我画荷花小鸟、松树仙鹤,除夕时几乎家家都贴着我画的喜气洋洋的财神爷。他们请我画东西时,总是预备下饭食,回来时又给我带来些吃的。我便想做个画匠也不错,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只画炕琴和门神。我堕落了是吗?
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你们问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么,它们是桦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钩子、鸟笼子和豆角干。我失眠的毛病到这里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实,每天同当地人一样早早就起床了。有时我到江上去看他们捕鱼,更多的时候则是去他们那儿串门,听他们讲老掉牙的故事。这里的星光总是不同寻常的.好。有时夜晚跑到屋外,仰头一望,满天的星星真叫灿烂啊。还有晚霞,这里的晚霞总是鸡血一样鲜红,同雪景形成强烈反差。
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干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这才罢休。无论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衣。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满瓜子糖果到处跑。男孩子放鞭炮,那响声就接二连三地闪现。小女孩则挨家挨户看别人家窗户上的剪纸,看哪种图案更妖娆。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吃过满盘的饺子后,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白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压岁钱来了。我给了他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我便问他爷爷在哪个儿子家过的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鱼纹说,胡达老人在大儿子家抽了根烟,告诉大儿子早些再找个老婆回家,不要把饭桌老是弄得油腻腻的;然后他去二儿子家,由鱼纹给他磕头。鱼纹每年磕头都会得到礼物,前些年是蝈蝈笼、鼠夹子、兔皮手套、松塔垒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条挂狗用的皮项圈。他在鱼纹家尝了一个饺子,嫌那馅不够咸。他去三儿子家吃了块糖,责备他家的灯笼没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块一块的白点跟长了癣似的;他最后到小儿子家,剥了一个花生吃,紧着鼻子说他家的酸菜缸没伺候好,有股馊味,然后皱皱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爷爷年年都这么过年?”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欢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给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说是胡达老人没了。我不知道“没了”就是当地人对“死亡”的隐讳说法,以为胡达老人失踪了。邻居大嫂说,鱼纹一大清早起来正在摆弄礼花,忽然从炕沿栽倒在地。他的头被磕了一个包,这时他忽然说他看见爷爷快死了,爷爷正在召唤他,他就撒腿往爷爷那儿跑。胡达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气。见到鱼纹来,眼睛里漫出泪水,说了个“戏”字就咽气了。
“戏?”我问。
“戏。”邻居大嫂说。
我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通身披孝,也许因为泪水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达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他每放一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菊花!”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白!”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水!”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问鱼纹,胡达老人死时果真说出个“戏”字么?鱼纹点点头。我想如果不是“戏”,便是“嘻”字了。对于生命的结束来讲,“戏”和“嘻”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我几乎天天都穿着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压在靴帮里了,靴口轧着一圈缜密的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足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带着一条黄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后的手艺。鱼纹跟着我学画财神和门神,他每次都带来一张白纸。我教了他一周后,他就能画个大概了。不过他总是喜欢把财神爷的胡子画得又长又飘,就像云彩一样。有时他也帮我烧水沏茶,还帮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个鱼纹这样的孩子有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里是不可能孕育出这样的孩子的。而我在乌回镇又不知不觉丧失了一次可能诞生灵性儿童的机会。
这话还得从你们收到的这张照片谈起。你们真细心,发现它的邮戳不是乌回镇的,而是出自与你们同一座城市的邮局。的确是这样,这帧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托一个朋友路过我们城市时寄给你们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胡达老人葬礼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那天有风,冷极了,镇子里的人传说有几个拍电影的人来了。我走出屋子,发现临江的高岗上果然有一群游动的人影。他们在拍歪歪斜斜的栅栏、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着袖子凑过去看热闹。他们共有六个人,是一家海外发行制片公司拍风光片的。其中有一个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个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亲(红脸膛,很大的眼睛,浓眉),他说话语速极快,在工作间隙不时与他的合作者打趣。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问道:“外地人吧?”我点点头。“写字的?”他略带鄙夷地问我,大约以为我是作家或者记者。“画画的。”我说。“哦,差不多都一样,都得用笔。”他挪揄地说,“在城里呆腻歪了,下乡揩贫下中农的油来了?”
他那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与我相识已久。傍晚的时候,风住了,可灰云却压满了天空,气压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忆着父亲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断,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样推门进来了。
“有我的饭么?”他问。
我呆立着。
“反正你也得吃饭,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会做饭。”
我便毫不客气地把围裙扔给他。我们用牛肉煮土豆,用粉丝炒酸菜,他边做菜边唱歌(这也与我父亲一样),然后我们一起吃饭。他吃饭的样子很贪婪,连菜底的汤计都不漏掉,吱吱地倾着盘子吸个溜干净。饭后,我们坐在炉火旁谈天(说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那张少年般的脸庞,他快捷的语调以及把茶水喝得很响的样子。后来我建议他为我拍一张照片(因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机,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个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顿饭,总要付出些代价。”于是我就穿着毡靴,嘴里嚼着树脂,悠闲地坐在房屋一角。当照片坠落下来后,我发现那颜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给你们。为了使你们早些见到乌回镇的我,我让他把信连同照片带走,因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离开乌回镇,他中途转机时路过我们的城市。
接着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记得天落雪了,这是从窗棂微妙的嚓嚓声感觉出来的。
我们把浓茶喝淡了,所有的话语已经化为炉中灰烬的时候,他忽然温存地说:“今晚让我留下,好吗?”
我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来穿上大衣,笑笑说:“文化女人。”然后用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有点恋恋不舍,然而依然望着他在走向门口。我突然说:“你真像我父亲。”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又说:“放心,路过你的城市时,我不会忘了发这封信。”
“谢谢。”这两个字彻底把他赶出门外。
那一夜我不断被恶梦扰醒。早晨起来时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伤感地落泪了。我就如此轻易地让一个美好的夜晚付之东流。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乌回镇,那样的夜晚永远不会再来了。想起他站在灶房一边做饭一边唱歌的情景,我的泪水就汹涌无边了。后来鱼纹拿着两颗奶糖跑来看我,他说他在家里就听见我的哭声了,他说人吃了糖后就没有眼泪了。我把鱼纹抱在怀里,吻他那双神灯般的眼睛。
你们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想念你们。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鱼纹也许会画门神和财神给你们看。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你们的。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你们来看雪吧。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塔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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